吁吁地跑回家,只見院子里一片狼藉,幾個兵丁腰上挎著刀走來走去,管家連跑帶爬地撲過來,滿臉臟兮兮的混著淚:“小姐你可回來了,老爺讓人給帶走了,說他私通黨,現在已經給下了大獄了!”
傅蘭君愣在原地,耳畔“轟隆”炸響。
傅榮的擔心終于還是真了,宣統朝以來那只無形的手終于住了他的小辮子了!
傅蘭君快步走進客廳,姨娘正趴在八仙桌上痛哭。跟了傅榮十幾年,從未見過這種陣仗,整個人驚嚇得說不出話來,只會落淚。傅蘭君安了半天,管家在一旁匯報今天的況。
抓傅榮的人毫無疑問是巡衙門派來的,兇神惡煞的一群人,一來就綁了傅榮,說他私通黨犯下謀逆大罪,奉攝政王旨意和巡大人命令抓捕他帶往巡衙門審,同時抄沒傅家家產。傅蘭君舉目四,家里的一切貴重品都已上封條,管家抹著眼淚哭訴:“我千求萬求,人家才答應讓我和姨太太在這兒等你回來。”
既然傅蘭君已經回來,他們一家人就要被趕出這深宅大院了。傅蘭君攙著姨娘走出大門,回頭了一,這高高的宅子雕梁畫棟,是庇護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在這里,長了一個幾乎不知人間疾苦不懂人生悲喜的人,爹曾經說,想要為一輩子遮風擋雨,但到頭來還是要走進這人生的凄風苦雨中。
如今雕梁畫棟已經坍圮,參天大樹也轟然倒塌,風刀霜劍,也只好咬牙自己扛起。
傅蘭君轉過來,攙著姨娘,決絕地離開。
在長街的盡頭遇見了顧靈毓,顧靈毓站在街盡頭那里靜靜地等待著。傅蘭君眼皮忍不住搐了一下,垂下眼睛,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從他邊走過,卻被他攥住手腕,被迫停下了腳步。
他干地開口:“你要到哪兒去?”
是啊,到哪兒去?如今家已被抄,為罪臣之,人人避不及,要去何安?
傅蘭君別過頭去不看他的臉,的回答同樣干冷:“不勞你費心,我自有去。”
的打算是去住客棧,客棧開門迎客,才不會管什麼罪臣不罪臣的,只要有錢。傅家雖然被抄,一切財產籍沒充公,但傅蘭君還有些私房錢,再不濟,把上的首飾賣掉,總也能頂個一年半載的開銷。
顧靈毓不松手:“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跟我回家嗎?”
傅蘭君輕輕一笑,低低地問:“你不怕被連累嗎?”
顧靈毓渾一震,半天沒有說話。趁他發愣的當口,傅蘭君揚手掙開他的鉗制,退后一步,扶著姨娘遠離開顧靈毓:“我說和離的話依然作數,如果你同意,我們今天就可以解除夫妻關系,或者你直接寫休書,都隨你。我就住在前面的東來客棧,等你的放妻書,或者休書。”
說完這句話就走了,的腳步輕飄飄的,脊背卻直僵。
走進東來客棧,用上剩下的錢開了兩間房,傅蘭君和姨娘、桃枝住一間,管家住一間。傅蘭君和管家商量了半天關于傅榮的事,約定好明天去巡衙門大牢探傅榮。回到自己房里,桃枝正手足無措。
姨娘病了,連驚帶嚇又著了涼,整個人燒得滾燙像一截灶膛里剛出來的柴火,傅蘭君忙讓桃枝去找店小二幫忙請大夫,忙活了半天姨娘才吃了藥睡過去。
桃枝心疼地看著:“這樣的鬼日子不知道還要過多久。”
傅蘭君側臉看一眼鏡子里的自己,臉灰敗,頭發蓬,是從未有過的狼狽。
輕輕對桃枝說:“桃枝,老爺犯的是謀逆大罪,無論真假,哪怕最后能翻案也是個告老還鄉。老爺很早前就跟我擔心地說過攝政王上臺后自己的日子怕是不好過,這次來勢洶洶,恐怕由不得咱們。過去那樣的好日子恐怕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你若是肯吃苦就還跟著我,但凡我有一口吃的一定不會著你,但你若不想吃這個苦,咱們的主仆誼也就到此為止了,你就去找個好人家,安安生生地過你的后半輩子吧。”
桃枝“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小姐說哪兒的話,我八歲被賣進傅家,這些年跟著老爺小姐從南到北,傅家就是我家,有小姐的地方就是我的歸宿。”
傅蘭君心里暖烘烘的,把桃枝扶起來握住的手:“既然如此,那咱們就同舟共濟,把眼下這個難關闖過去。”
桃枝用力地點點頭“嗯”一聲,半天,猶豫地問傅蘭君:“小姐,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到現在還跟姑爺過不去,老爺的事恐怕也只有姑爺才能幫點忙了。”
傅蘭君扭過頭去,聲音很凄涼:“他幫不了的。老爺這次的事來得突然,一點預兆都沒有,直接由攝政王那邊下令抄家,可見他們預謀已久,鐵了心要置老爺于死地。如今大清誰最大?不是龍椅上那位話都說不清楚的小皇帝,而是小皇帝的爹,當今的攝政王。當權者要你的命,就好比閻王要你死,何來討價還價的余地。
顧靈毓他不過是個小小的新軍管帶,不,現在連管帶都不是了,只是個小小的隊,他能怎樣?能自保就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
桃枝恍然大悟:“原來小姐是怕姑爺連累,那你剛才把話說得那麼難聽……”
傅蘭君淡淡回答:“好話無用,說了徒增傷心,睡吧,明天還要去省城。”
第二天天還沒亮傅蘭君就和管家去了省城巡衙門大牢,留下桃枝在客棧里照顧姨娘。
站在巡衙門大牢外,傅蘭君百集。好悉啊,好悉的地方,這一年多以來頻繁顧這里,這里曾經關押過齊云山、南嘉木、翼軫……現在,到了的父親。
管家與獄卒苦苦涉,又是說話又是拿銀子,獄卒卻始終一張冷面孔。最終,管家垂著頭沮喪地走回來:“不行,他們說老爺罪大惡極,上頭下了死命令,三堂會審前不許任何人探視。”
他又安傅蘭君:“小姐放心,這里的牢頭過去是知府衙門大牢的,我剛才給他塞了點銀子,他答應會好好照顧老爺的。”
傅蘭君點點頭,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剛剛走到大街上突然被一個人撞個正著。
見撞了人,那撞人的人竟然也不驚慌,拍手大大笑起來,傅蘭君仔細一看,大驚失,那人竟然是焦姣!
上次見焦姣還是去年冬天,傳言大赦的時候焦姣瘋了,派了人去,想要把焦姣接回家照顧,誰知道焦姣從此就在寧安消失了,原來跑到了這里。傅蘭君上前一步去捉的手:“阿姣姐……”
焦姣愣住了,歪頭看著傅蘭君,臉上臟兮兮的,神癡傻。終究還是瘋了,傅蘭君心里難過,努力出個笑臉:“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傅蘭君啊。”
聽到“傅蘭君”三個字,焦姣像是恢復了神志,站直了看著傅蘭君,努力辨認著,一雙眼睛似乎也變得清明起來,重復了幾遍“傅蘭君”這個名字,每重復一遍眼神都更清楚些,問傅蘭君:“你來這里干什麼?”
傅蘭君如實回答:“我爹在里面。”
焦姣愣住了,半天,拍手大笑起來:“到你爹了,到你爹了!齊云山,南嘉木,翼軫,現在到你爹了!”
拍著手大笑著跑遠,傅蘭君站在原地,艷高照卻遍生寒。想起了很久前,有一次焦姣求顧靈毓救齊云山被拒絕后對自己說的話,那時說:“你以為齊云山會是最后一個嗎?”
以齊云山和顧靈毓的關系,齊云山出了事他尚且袖手旁觀,來日別人出事,他會施以援手嗎?
傅蘭君忍不住抱住了雙臂,起風了,渾都在戰栗。
之前對桃枝說,不找顧靈毓幫忙,是怕連累他。這話固然不假,但其實更怕他會拒絕。他會拒絕嗎?誰知道?但是他一旦開口拒絕,那對而言將是萬劫不復的深淵,即使知道他對這件事無能為力,但承不起他的拒絕。
傅榮的謀逆大案很上頭的重視,很快,朝廷派來了欽差大臣,會同三司審理傅榮謀逆案。
一如傅蘭君所料,葉際洲鐵了心地要置傅榮于死地,各項“罪證”搜羅得十分齊全,里面甚至有傅榮與革命黨的往來書信,對于這些,傅榮都沒有辯駁,而更令傅蘭君震驚的是,這次審理還牽出了一件陳年舊案。
這件陳年舊案是關于齊云山的。
齊云山在秋決前葉際洲回京侍奉老母的那段日子里突然暴斃于獄中,當時已經下了論斷結了案。現在卻被翻出,因為有當時的獄卒跳出來指證,說齊云山并非是正常死亡,他是被毒死的,而下毒案幕后的指使者,就是傅榮!
于是案子被推及到當年傅榮為何要狗急跳墻毒殺死刑犯,最終上頭得出結論:齊云山確實是傅榮指使行刺葉際洲的,事敗后傅榮怕夜長夢多這才殺人滅口。
這件案子給傅榮頭上那頂黨的帽子再度加了碼。三司會審結束,傅榮謀大逆罪板上釘釘,抄沒家產,死罪難免。
走出巡衙門,外面艷高照,熾烈如烤,傅蘭君子晃了一晃,向前栽倒在地上。
醒來的時候,恍如隔世。
頭頂上的紅帳子,邊的顧靈毓,一切都如同許多年前第一次來到顧家時那樣。那時還是個滿心里裝的全是南嘉木的姑娘,怒氣沖沖地去找負心漢算賬卻哭著回來,被黃包車甩在顧家大門口昏死過去,被那時還不是丈夫的顧靈毓撿回家。如今是個一無所有的罪臣之,在得到了父親要被砍頭的消息后急火攻心地昏倒在巡衙門前,又被顧靈毓撿回了家。
顧靈毓坐在床邊看著,一長衫的他眉眼溫,斯文儒雅,傅蘭君多希之前種種只是一場大夢,如今夢醒了,還是那個無憂無慮人事不知的知府千金,爬起來和眼前這人吵兩句,跑回知府衙門去,爹還住在那里,喝著茶搖著扇和管家下著棋,一派悠然自得,枝頭上喜鵲鬧杏花,生機。
但知道,這一切都不可能了。
掙扎著爬起來,顧靈毓一只手按住:“你很虛弱,多躺一會兒吧。”
傅蘭君掙開他,自顧自下床:“多謝,我要回去照顧姨娘。”
雙腳剛沾地,顧靈毓不由分說地打橫將抱起放回床上,一手扯開棉被蓋在上死死捂住被角:“姨娘我已經派人接回來了,你不必擔心。”
正說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桃枝攙著姨娘走了進來。
姨娘巍巍地走到床邊坐下來,顧靈毓站在一旁說:“大夫給姨娘看過了,的病需要靜養,東來客棧那個地方人多嘈雜,不適宜養病,我就自作主張把接來了。”
傅蘭君仔細看著姨娘,不過一個月時間,的頭發已經白了一半,原本心保養的臉上褪去了往日所有的脂艷,整個人憔悴得像老了十歲,神也恍恍惚惚的,哪里還像是過去那個風萬種的俏姨娘?傅蘭君覺得心酸,別扭而生地向顧靈毓道謝:“等姨娘病好了我們就走,叨擾了。”
顧靈毓點點頭走出去帶上門,姨娘著傅蘭君的鬢發:“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姨娘低下頭又開始落淚:“你爹總說,只盼著你這一輩子都平平安安富富貴貴,沒想到到頭來竟然要你這種苦。”
傅蘭君聽得鼻子發酸,上哄姨娘:“別說這些了。”
姨娘握著的手:“你聽姨娘一句話,和姑爺和解了吧。如今老爺是救不回了,家也被抄了,你一個弱子,這時候如果離了夫家要怎麼活呢。難為姑爺不嫌棄咱們家剛遭此大難,不如趁機復合,你下半輩子有靠,姨娘就算現在死了,也能閉上眼了,也不愧對你喊了十幾年的這聲姨娘。”
傅蘭君扭過頭去,沒有說話。
著窗外,窗外開始下雪,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吧?
就快要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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