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府 1913,民國二年,癸丑
『你我之間已經走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我
想帶他走,你會把他給我嗎,你會嗎?』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從此后,我們再無任何瓜葛。』
壬子年是翻天覆地的一年。
白鹿庵的小尼姑定儀時不時地為別院帶來消息:哪里又發了革命黨起義,哪里復了,廣州某將軍被革命黨炸死了……
武昌起義發的當月月底,定儀帶來一個炸的消息,袁世凱被清廷重新起用了。
這六不凈的小尼姑對這事兒興得很,賣弄著從山下茶樓里聽來的男人們的政治高見:“現在南方幾乎全反啦,朝廷花大力氣培養起來的新軍全了革命黨。只有北方天子腳下還算安定,可是北洋六鎮新軍都是袁世凱的部下,除了他誰指揮得啊,攝政王和太后也是被得實在沒法子了。本來革命黨勢如破竹,現在摻和進一個袁世凱可就難講了……”
傅蘭君靜靜聽著沒有回答,想起了那一年爹對自己說,他覺得袁世凱就是當朝吳三桂。爹一向看好袁世凱,他的眼果然沒有錯,袁世凱竟東山再起了……
又想到了顧靈毓,顧靈毓是袁氏門生,袁世凱這一復出,對他可會有什麼影響嗎?
從定儀帶來的消息里,知道顧靈毓這些日子一直在家里養傷,他的傷不危及命,肺腑里有些傷,需要好好調養。
回想起那一天破廟里的事,傅蘭君仍舊心有余悸。
那天把顧靈毓送回顧家后,原是打算走的,走得遠遠的,無邊無際漫無目的地走下去,等到走不了就停下來等死。救了殺父仇人,于父親不孝,于不忠,何必這樣自我唾棄地茍活下去?
然而走到鳴山下時,想起了那孩子,于是一腔要死的勇氣泄了個干干凈凈。
要活著,為這個孩子,哪怕他不能同在一起,哪怕他不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母親。倘若未來漫長歲月里只能得見他一面,那一面也是活下去的餌。
于是回到了山上,楊書生和桃枝被上的嚇了一跳,只說是在山下遇到了人打仗。
孩子在山上和一起待了半個月,然后被張氏派人接下了山。
山上又只剩下了和桃枝,以及隔壁的尼姑們。
各地的戰爭繼續打下去,有了袁世凱的加,南北形了對峙局面,膠著,互相消耗。
然而對峙的局面總不會一直這樣下去,沒過多久,傳來消息,朝廷要和南方革命軍議和,而朝廷的議和代表,正是袁世凱。
一場全國的,倒讓這個早就倒臺的袁世凱撈了個盆滿缽滿。
沒想到過了幾天又峰回路轉,孫文突然回國,就任了新立的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
局勢地鬧了好幾個月,終于在民國元年的二月和三月落下帷幕,二月清帝退位,大清朝就此謝幕,三月袁世凱在北京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
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最終以袁世凱獲利而結束。
塵埃落定后,這個國家很多人都很茫然,傅蘭君也有些茫然。
戊戌年那個出賣緒和革命的人,一轉眼了革命政府的最高領導。
革命,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懂。
很快又發生了一件令不懂的事——賦閑在家幾個月的顧靈毓被重新起用了,他的新頭銜是副參領。來向傅蘭君傳遞這個消息的馮薇跟說:“相當于前清的從三品。”
如此說來,他算是升了。
傅蘭君想不明白,幾個月前革命黨明明還是要殺他的,給他定的罪名是反革命走狗,說他手里有累累革命同仁的債,怎麼過了幾個月他就升了呢?
馮薇苦笑:“有什麼辦法,如今袁世凱當政,過去的袁黨自然也跟著犬升天。”
弄著角,無奈地低聲說:“你老在山上待著,不知道山下的事呢,現在臨時政府里做事的有很多都是在前清政府里待過的。唉,有什麼辦法呢,這麼大個中國卻找不出多有文化的人來。總不能讓大字不識的農民去管政府吧。”
這件事說起來未免令人沮喪,傅蘭君岔開話題:“那你現在在政府里做什麼?”
馮薇的表一僵,半天,輕輕說:“我沒有做,《臨時約法》里沒給人參政權。”
傅蘭君疑地看著,之前段續同講革命,明明跟說過,等到革命功了,大家就都平等了,窮人和富人是平等的,男人和人是平等的,中國人和外國人也是平等的……
之前在報紙上看到孫大總統的《告友邦書》,里面說:承認前清政府與各國簽訂的一切條約繼續有效。中國人和外國人平等了嗎?
現在馮薇又告訴,新政府里人沒有參政權。
退位的小皇帝仍舊住在紫城里由新政府撥款供養,新政府的最高領導者是前清的總理閣大臣,新政府里到都是前清的要人們。人和男人依舊不平等,中國人和外國人也依舊不平等。
傅蘭君徹底茫然了。
馮薇打斷的冥思:“不要想這些東西了,今天我來找你,是奉了同志們的囑托。”
同志們?傅蘭君回過神來,馮薇牽起的雙手,滿臉的喜悅:“告訴你個好消息,你不用再在山上裝瘋子了!”
傅蘭君疑地著,興地說:“革命勝利后,有同志提議說,你是南嘉木烈士的人,你的父親也被清廷害死,你自己也曾經援助過革命,雖然你沒有
黨,但算得上對革命有功。我們沒道理見你苦不管,所以找了人去跟顧靈毓涉,請他放了你,他同意了。你自由了,可以下山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了,你想回校嗎?”
自由來得太突然,傅蘭君腦海里空茫茫一片,過了許久,才頭哽咽著對馮薇說了“謝謝”。
傅蘭君離開鳴山是在一個熾烈的下午。
收拾著東西,打開一個個屜一個個柜子,突然間,在一個塵封的屜里,發現了一支管簫。
輕輕地拿起那管簫,挲著溫潤的竹,記憶里的那首曲子又在耳邊縈繞,傅蘭君抬起頭著窗外,仿佛又看見那倚窗而站的俊俏年郎,眨一眨眼睛,眼前只剩下一片空茫,梅樹早已經被鏟掉,替代它的玫瑰還沒到開放的時節,這個別院此刻只有荒蕪。
門“吱呀”響了一聲,傅蘭君趕把簫放回屜里推上,門被推開,著長衫的顧靈毓出現在的面前,他的手里著一張紙,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走到面前,把那張紙放在桌子上。
是一張放妻書。
然后他就轉走了,傅蘭君拿起那張放妻書轉頭看他的背影,他的影融化在熾烈的里,單薄蕭條,恍如十年前在南洋公學見到他的第一面。
壬寅年到壬子年,整整十年了啊……
低頭看那張放妻書。
“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以求一別,書之,各還本道。
愿妻娘子相離之后,重梳蟬鬢,掃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之主,弄影庭前,效琴瑟合韻之態。
伏愿娘子千秋萬歲。”
一滴眼淚落下來,在紙上洇出一個大大的墨團。
傅蘭君重新回到校,做老師教英語。父親已死丈夫和離,沒有住,便先安頓在學校那一間休息室里。后來阿蓓把家里收拾出一間房子,收留了和桃枝。
從此后就和阿蓓同出同,一起去學校,再一起回家,一起照顧著翼軫和阿蓓的孩子月兒。
月兒已經六歲了,和他孱弱的父親不一樣,月兒小兒健壯跑得飛快,六七歲的孩子正淘氣,一個轉眼人就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傅蘭君極了這個孩子,很快孩子也跟混了,親親熱熱地喊“蘭阿姨”。
阿蓓當然看得出來,傅蘭君是在這個孩子上傾注了對自己兒子的,悄悄問傅蘭君:“你不想孩子嗎?”
想啊,怎能不想?傅蘭君笑一笑:“如果不是他,恐怕我幾個月前就死了。可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恐怕就是讓他不要知道有我這樣一個母親。”
不多說,阿蓓只能輕輕嘆一口氣。
程璧君也還在校里教書,如今價水漲船高,是副參領的夫人,的哥哥程東漸也在新政府里做事,卻仍舊平易近人得很,整日混在學校里,跟同事們打一片。
當然,除了傅蘭君,兩個關系微妙的人之間總是心存芥的,們從不主說話。
傅蘭君回到學校教書后的第二個月,有一天放學的時候,顧靈毓突然出現在了學校。
他是來接程璧君回家的。
從那之后,他隔三岔五地就會來學校接程璧君回家。
傅蘭君不由得想起他們在一起甜甜的那些年,他也總是來接自己回家的,帶著吃的糕點,兩個人挽著手臂親親熱熱地回家去,一路都是歡聲笑語。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當看到顧靈毓和程璧君在一起時,心里那種刺痛的覺被麻木所代替,對于孩子的思念反倒變得越發強烈,有時半夜夢到孩子,醒過來的時候枕頭都是的。
一轉眼一年多過去了,這一年多里,寧安無大事,日子過得平緩而乏味,與大清亡國前那幾年相對太平的日子無甚區別。
唯一的大事,大概就是顧家老太太的去世。
作為寧安數得著的族,顧老太太的喪禮十分隆重,轟全城,發喪那天道路上滿了看熱鬧的人,傅蘭君混在人群里看著送葬隊伍,顧靈毓作為孝孫站在最前面,他一素白表木然,清瘦得像一個游魂。
孩子太小,沒有跟著發喪,傅蘭君的眼睛巡視了好幾圈,最終失地垂下了眼睛。
1913年5月的一天,傅蘭君到學校后,發現好幾張辦公桌上都放著一枝石竹花。
一個年輕的老師笑嘻嘻的:“今天是西方的母親節,我特地采了幾朵石竹花送給學校里的母親們。”
母親們紛紛拿起石竹花向道謝。
程璧君的桌子上也有一枝,傅蘭君的桌子上卻沒有。
這個辦公室里,除了阿蓓,沒有人知道顧家那位小爺是傅蘭君的兒子。
傅蘭君走出辦公室,站在料峭的春風里靜靜地哭了。
再過幾天就是那孩子的生日了。
可是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在山上的那半個月,楊書生想要把孩子的名字告訴卻被制止了,怕和他之間產生太多的牽扯,但是母子關系卻是融本無法割舍的。
想他,想得發瘋。
母親節后第四天就是孩子的生日了,一整天傅蘭君都魂不守舍的,阿蓓知悉,地讓在辦公室休息,和調換了課程。
傅蘭君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辦公室里思念孩子。那孩子如今兩歲了,不知道他現在長了個什麼模樣。他像誰呢?像顧靈毓還是像自己?或者兩個都像,他們做父母的本也是有點掛相的……
想得難,傅蘭君伏在桌子上,眼角滲出淚水,濡了袖子。
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傅蘭君的心突然躁起來,回頭過去,一個中年人抱著孩子走了進來,死死地盯住那人懷里的孩子,的心臟跳得好難,像是快要吐出來一樣。
那人在邊坐下,沖笑一笑:“先生好。我帶我們爺來找夫人,夫人在上課,讓我們來辦公室里等一會兒。”
那把臉埋在人懷里的孩子突然轉過頭來對著傅蘭君“咯咯”一笑,傅蘭君的心口像是被人擂了一拳,是他!這悉的眉眼,活是一個年的顧靈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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