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條長綾高高懸掛于靈堂之上。雖是隆冬, 雪后天氣嚴寒, 靈堂中卻不顯寒冷, 痛哭聲與以頭搶地聲此起彼伏。唐慎戴著麻帽、穿著孝服來到梁府的靈堂時,見到的便是梁府小廝丫鬟們哭一片的景象。
梁誦早年娶過妻,有過一個兒子。可惜梁夫人去世得早, 唯一的兒子十年前也因病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
徐慧是梁誦的表侄,便是他如今最親的人。
徐慧戴著麻帽, 跪在棺槨的側方, 不斷地為瓦盆里添燒紙錢。姑蘇府的其他梁家人也來哭喪,以往唐慎從未見過先生和這些親屬來往, 但如今他們全都來了,各個披麻戴孝。
唐慎跪下, 給先生磕了三個頭,又燒了一捧紙錢。
徐慧看到他也穿孝服, 唐慎道:“我與你一起送先生。”
徐慧默了默,點點頭。
棺槨在梁府停放七日,第八日清晨, 眾人送棺出殯。徐慧走在最前方, 捧著梁誦的靈位,之后是幾個同樣姓梁的遠方親戚。唐慎雖說是先生的學生,可畢竟沒有緣關系,他便站在棺槨旁一起跟著走。
唐慎用手輕輕扶著棺材底座,仿佛抬著它。
在墓碑前砸了盆, 眾人依次磕頭,唐慎與徐慧道別,兩人就此分離。
唐慎回到家中,正要把上的麻帽孝服換了,遠遠的,就見唐璜小心翼翼地躲在門后面,悄悄打量他。唐慎見狀,招手問道:“作甚呢,往那兒一站。我可要換裳了,你還要看?”
唐璜:“你、你別胡說,我才不要看你換裳。哥哥,你……你莫要傷心了。”
唐慎沉默片刻:“自然是傷心的。先生待我極好,我從未想過他竟然會這樣就走了。”
“我瞧見你前幾日晚上在被窩里抹眼淚了。”
唐慎:“嘀嘀咕咕什麼呢。”
“沒什麼,哥哥,你若是難,就與我說。”
這幾日來唐慎第一次笑了:“你才多大,懂什麼。算了,有心就好。”
梁誦走了,但日子還是要過的。
為了給梁誦守靈出殯,唐慎向書院請了十天假。等忙完事,他回到書院,孫岳瞧見他剛想喊他名字,又閉上。孫胖猶猶豫豫地挪著步子過來,道:“唐慎,你若是傷心,可別憋著。去歲我祖走了,可是這世上最疼我的人,我難了半年才緩過來。”
唐慎看他一眼:“知道你們是為我好,放心吧,過去這麼久了,我也該緩過來了。”
孫岳點點頭。
唐慎專門請假去給梁誦守靈,又和徐慧一起為他出殯。作為一個學生,他做的可謂是仁至義盡。唐慎的傷心孫岳是看在眼中的,如今他也看得出來,唐慎還未完全走出來,只是也已接了這個現實。
孫岳:“你說,這般多的大儒們為了鐘大儒一人而死,這到底值嗎?”
唐慎目一凜:“值!”
“啊?值什麼,我是不懂了。我可不懂這些大儒的文人,我還想多活幾十年,多吃一些好東西。若是能考上舉人,我就可以過上神仙日子,滿地度過下半生了。誒,唐慎你怎的不說話,你怎麼看起了《禮記》?難道你有門路,知道今年的鄉試主考可能喜歡《禮記》?”
唐慎道:“讀你的書去罷!剛剛還說要安我,此刻又煩我,反復無常。”
孫岳:“……”
“你才是反復無常。”
錢講習走進講堂,開始教課。唐慎的心思卻慢慢飄遠了。
跪在靈堂的那七日,他守在先生的棺槨旁,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為什麼先生要為鐘大儒殉葬!
古人的氣節他不懂,若是說僅僅羅大學士和梁誦兩個人為鐘大儒而死,那麼他懂。他們都是為了自己的志向,為了他唐慎不明白的某樣崇高的理想而死。
但是,那一日,整個大宋,死了整整七個大儒!
松清黨人一夜之間,幾乎死盡。
這個黨派在二十六年前本就已經因為那場宮門政變,幾乎名存實亡。如今,唯一剩下來的幾個被天下人所知的大儒們,在同一時刻毫不猶豫地舉起了刀,將它刺自己的心臟,以死明志。
對,只能是以死明志!
是什麼志,唐慎想了整整七天,他終于明白了。
二十六年前,太子太傅鐘泰生與太子攜私兵闖皇宮,意圖宮。太子被當今圣上、彼時的二皇子殺于宮門上,鐘泰生被關天牢。從此,當時如日中天的松清黨一下子被打為反黨逆賊,門人幾乎散盡。
史書向來為勝利者而書。
鐘泰生是反黨逆賊,太子是不孝逆子,這一事實被刻在鐵丹青上,永生無法改變。于是他們便用整整七條人命以死明志,哪怕只有一點微末的希,也要告訴后人,真相到底是什麼,還太子、還鐘泰生一個清白!
想到這,唐慎心頭翻涌起恨意。然而他忽然笑了,他想起一件事。
“先生,最可悲的是您并不知道,還有六位同僚與您做了一樣的選擇!”
那日唐慎離開梁府時,梁誦最后還勸告他,多讀《春秋》,因為羅大學士喜歡《春秋》。他并不知羅真已經先他一步,追隨鐘泰生而去。他也不知道,在大宋的另外五個地方,還有五位曾經的友人,和他一樣選擇踏上末路。
為了擺正一個千古罵名,為了還史書上一個清白,七個人送上自己的命。
這值嗎?
唐慎覺得不值。
但是梁誦覺得值,羅真覺得值。
死去的五位松清黨人覺得值!
這便夠了。
正月十六,姑蘇府尹梁誦自縊而亡,姑蘇百姓不約而同地為梁大人哀痛,送他出殯。等過了二月,新一年的縣考出來,日子終究是要過的,姑蘇府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對紫書院的學生而言,他們哀痛幾位大儒的離去,但更痛苦于不知道今年的鄉試主考是誰。
孫岳拍案哀嚎:“羅大學士為何要自刎啊!”
唐慎:“有這嚎的時間,你多讀幾遍書,或許就能讀到今年的鄉試考題。”
孫岳:“說得簡單。讀到又如何,四書五經我也背得極,哪年的題目不是出自這里頭。但是讀了不會寫,有何用啊!”
兩人科打諢聊了會兒天,有個其他講堂的秀才在門口喊唐慎的名字:“唐慎,外頭有人找你,似乎有急事。”
唐慎走出書院,只見姚三在門外等著他,額上全是汗。
見到唐慎,姚三急忙道:“小東家,不好了,細霞樓出事了!”
唐慎神一冷。
兩人急匆匆地趕到細霞樓,還未走近,就見碎錦街上被人群圍住。這群人圍在細霞樓的門口,似乎是在看熱鬧。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細霞樓的唐小東家來了”,眾人紛紛讓開一條道。唐慎走過去一看,只見一個面煞白的中年漢子躺在擔架上,一邊慘嚎,一邊捂著肚子打滾。
他旁是個滿膘的婦人,看到唐慎,這人二話不說,上來就要手。
姚三攔住:“你干什麼!”
婦人怒道:“我干什麼?大家來看看啦,這唐小三元的細霞樓都是壞東西,要吃死人啦!昨日我家相公來你這吃菜,當時吃的時候就覺得味道不對,吃起來像是壞了,回去就吐了一宿,直到今日都沒好。他吐得都快死啦!唐慎,你若不給我們個代,我定要砸了你這細霞樓!”
唐慎笑道:“好大的口氣,你如何就說是我細霞樓讓你吃壞了肚子?瓷到我頭上了!”
姚三:“小東家,何為瓷?”
唐家嬉笑怒罵:“瓷,就是有些人拿了件瓷走在路上,非要往我上撞。他手一松,瓷往地上一甩,咔嚓碎了,他便一口咬定是我給他撞碎的,你說奇妙不奇妙。”
圍觀的人道:“哈哈哈哈,瓷,這話可真形象!”
剽悍婦人怒道:“呵,你們這是打算不認賬了?你們這些讀書人上說得漂亮,我說不過你們。我相公昨日在細霞樓吃菜時到了城東的李屠戶,他們還打了招呼。我馬上就找他來,讓他作證,我相公就是在你這吃壞肚子的!”
不過多時,這婦人真找來了李屠戶。
李屠戶道:“不錯,我昨日來細霞樓吃菜時,確實到了這趙四。”
婦人:“還敢狡辯?”
唐慎雙眸漸漸冰冷,他仔細盯著這潑辣婦人和那李屠戶。姚三道:“誰知道你們是不是串通好的,一起來瓷!”
唐慎攔住他:“不必了。他們昨日確實來細霞樓吃過菜。”
婦人眼珠一轉:“你承認了?好,那是否還要我找來同里巷的劉大夫,問問他,我相公是不是昨日中午在你這吃了菜,昨日下午就開始嘔吐,直到今日都沒好!”
唐慎:“你且將他來試試。”
婦人毫不慌張,很快喊來了劉大夫。劉大夫作證:“是,昨日下午這趙四被他夫人送到我家醫館,是我親手給他治的。”
人群中一片嘩然。
“這細霞樓竟然真的讓人吃壞肚子了?”
“真是嚇人,沒想著細霞樓這麼大家店,還做這缺德事!”
唐慎問道:“劉大夫,你診斷出來他得的是什麼病。”
“似是中毒,應當是吃壞了肚子。我給他開了些藥,按例吃,過兩日就該好了。我也不清楚,這吃壞肚子的嘔吐原因有很多,誰知道他吃了什麼。”
唐慎:“我知道他吃了什麼。”
眾人一愣。
唐慎:“姚三,去把賬單拿過來。”
姚三:“好咧!”
姚三轉走進細霞樓,從掌柜那兒拿來了一疊厚厚的紙。“小東家,昨日中午在細霞樓吃菜的客和他們所吃的菜,都記在這上頭了。”
婦人大吃一驚,就連躺在地上不斷打滾的趙四都呆住了。
誰曾想這細霞樓做事全不按常理來,整個姑蘇府,哪怕是整個大宋,哪有一家酒樓會將顧客吃過的菜全部記錄冊啊!
唐慎翻了翻這些紙,從其中出一張:“二月十九,午時三刻,面黑短,左臉有褐胎記。這說的便是你吧,趙四。”
圍觀人道:“不錯,這趙四左臉上就有塊褐的胎記。”
唐慎:“行,既然這是你,那就證明你確實來我細霞樓吃菜了。”
潑辣婦人:“那你還有何好說!”
唐慎:“你等我說完啊。你昨日中午吃的有一盤羊片,一盤竹筍,一盤菜心……還有一盤巧芽。你說說,你是吃了我哪樣東西,吃壞了肚子。”
趙四:“我怎麼記得,反正就是吃你的東西吃壞了。”
“呵,你夫人方才還說你一吃就覺得味道不對,如今又記不得了?”
趙四愣住,趕忙道:“巧芽,是最后那盤巧芽!那盤巧芽送上桌時我就覺著不對,都爛了,只是我心里想著細霞樓這麼大酒樓怎可能給我吃壞菜,就大膽吃了。”
婦人:“大家伙聽見了吧,爛了的巧芽,傻子都知道不能吃。我相公一個人都吃了,可不得吐這樣!”
巧芽,也就是豆芽。眾所周知爛的巧芽是不能吃的,吃了會中毒。
唐慎:“姚三,你給我數出來,同一時刻和趙四一起在咱們細霞樓吃菜,也吃了巧芽的人,把他們都找出來,我倒要看看他們現在如何,是不是也吃中毒了!”
姚三立刻從賬單里找出了兩個人,這兩個人就坐在趙四的鄰桌,也點了盤巧芽。其中一人恰巧就在隔壁鋪子里,他被姚三喊過來,一臉吃驚:“我確實吃了巧芽,可我吃的那盤巧芽并未爛。”
唐慎:“趙四,難道我細霞樓只針對你,只給你一人上盤壞了的巧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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