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劉十三夢見了智哥。兩人畢業前夕,坐在小飯館,喝得麵紅耳赤。
智哥說:“我真正的音樂夢想是搖滾,搖出氣神,搖出對時代的吶喊。”
劉十三問:“搖滾高級,還是民謠高級?”
智哥說:“這個問題我至今冇有想明白。語文老師告訴我們,天下職業不分貴賤,人人平等。過了幾天家長會上又說,教師是神聖的,下邊各行各業的家長紛紛點頭。
“教書育人我同意比較神聖,那既然職業不分高低貴賤,大家都應該是神聖的啊,包括電梯裡打著按樓層的大嫂。“後來發現,神聖的果然越來越多,醫生農民科學家,一個比一個神聖。看奧運直播,解說員反覆嘮叨,神聖的奧林匹克神。看篇稿子作者又提到,神聖的新聞職業道德,通篇金四,覺像在祭壇上寫的文章。電影繪畫文學也神聖,寫個評論義正詞嚴歇斯底裡,覺手裡握了麵旗,鮮染紅的那種。
“我整個人開始大徹大悟,全人類都在神聖領域,就看你自個信不信。你要信了,那就是信仰。但從邏輯上隻能你自個仰自個,畢竟大家都位列神班,你不能強迫房產經紀、網絡營銷、保險推廣跪在你麵前,他們一樣擁有神,就跟神聖的奧林匹克神一樣,你去問問他們的部門經理,他可以告訴你他們神聖的地方在哪兒。
“說實話,事到如今,我就讚同一件事,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你同不同意?”
劉十三點頭:“我同意。”
智哥嚴肅地說:“好,既然你同意,那這頓飯大家AA吧,因為私有財產神聖不可請飯。”
做的夢比較辯證,容易昏沉。劉十三睡醒,天大亮,手邊耷拉著保險教材,筆早就滾落床底。最近球球選擇跟他睡,輒睡到他頭頂,趴到他肚子,讓他睡眠質量一天不如一天。
劉十三坐起,球球雙膝跪在寫字檯,小手撐著,聚會神,窗往外看。
劉十三湊到邊上,球球說:“噓,作輕點,知道什麼聽牆嗎?”
“啊?”
“冇學過我教你,現在咱們就在聽王鶯鶯的牆。”
2
桃花樹下站著一個老頭,頭髮花白,白短袖襯,一副金邊眼鏡,西熨得筆直。王鶯鶯掃地,示意他抬,老頭往後退一步,恢複立正的姿勢。
劉十三低聲說:“老李頭啊,你認識。”
球球咂咂:“我鎮大富翁,修表的。”
劉十三警惕地說:“老李頭不會看上王鶯鶯了吧。”
球球下:“要是他想當你外公,那我過年也能多個紅包。”
劉十三住臉頰:“閉!”
球球瞪大眼睛,小臉被得變形,依舊力辯駁:“老李頭很有錢的,說不定能買你好多份保險。你想,多個有錢的外公,聽起來冇壞。”
劉十三思索一下,鬆開手:“有道理。”
“嫂子,我得回去過中秋了。上次回去,我妹妹說,到了七十二歲那年,中秋一定要回去過。真快,五六年一轉眼的,我就七十二了。”
王鶯鶯把笤帚往牆角一丟,拍拍圍上的灰,蹲下來盤貨,說:“應該的,飛機方便,你早該回去。”
老李頭摘下眼鏡,眼睛,說:“昨天睡得晚,一直想,都老這樣了,這次一走,可能就回不來地了。”
老李頭停頓一下:“要是冇回來,那我就是死在對麵了。”
王鶯鶯手裡活停了下,繼續拆箱子,拿出一包一包方便麪,說:“我們有句老話,葉落歸,人一到歲數,逃不掉的。”“好多事,昨兒一件一件想起來。我哥帶你去看媽祖祭,把你弄丟了,全家找到天黑,結果你在海邊睡著了。你們結婚那天,老家風俗是送花圈,把你嚇的啊,怎麼勸哭都止不住。”老李的聲音有點哽咽,“我哥走得太早,答應他照顧你,你不肯。怎麼像過去了冇幾天,冇想到,其實一輩子過去了。”
王鶯鶯打斷他,胡翻著東西:“哎,對了,你要不要拿點特產帶回去,刀魚我送不起,茶葉吧,你們家裡人也喝茶。”
老李頭拎起腳邊布袋,掏出一個紙盒子,說:“老家寄來的,二十多年冇吃過了吧,你嚐嚐。”
王鶯鶯呆了一會兒,鎮定地接過去,手有些抖,迅速擺進貨架。劉十三仔細看,盒子牛皮紙做的,淡黃,紮了幾道繩,寫了三個字:梨。
老李頭抬頭,桃樹,深深吸一口氣,說:“走了。”
王鶯鶯說:“好。”
老李頭轉,好像佝僂了些,走得老態龍鐘,到門口回頭:“有件事要麻煩你。”
王鶯鶯揮手:“好說好說,你講。”
老李頭說:“鐘錶鋪帶不走,隻能麻煩你,幫我照管下。”
王鶯鶯點頭:“這個小事。”
老李頭繼續說:“房產證和贈予證明,我在梨下麵了,紮在一起。如果我回不來,送給你,賣掉也好,留著也好,你看著理。嫂子,我走了。”
樹葉被風吹得輕晃,破碎,蟬聲匿,像遠方的水。有朵盛開的雲,緩緩過山頂,隨風飄向天邊。劉十三以後纔會明白,有些告彆,就是最後一麵。但這一刻,他聽到的訊息過於震撼,迅速問球球:“他的鐘表鋪值多錢?”球球肯定地說:“大概值三個棋牌室。”棋牌室算多大的貨幣單位,本不懂,但三個似乎足以表達昂貴的程度。劉十三在屋來回踱步,激地說:“把鋪子賣掉,我就能給全鎮人民買保險啊!一千份保險,全搞定,冇想到我的功來得如此容易。”
球球跳下寫字檯,激地說:“我們要發財了?”
劉十三雖然滋滋,可良心怦怦跳:“哎呀哎呀,總不能白拿人東西吧?”
球球一頭栽進錢眼裡,本不想出來:“給鄉親們買保險有什麼不好的!你就當為老李頭做慈善!他會理解你的!”
3
院門帶上,老李頭走遠了。王鶯鶯發了會兒呆,扭頭看到劉十三和球球,一大一小,鬼鬼祟祟,扭扭。
“哧”了聲,一反常態,冇有起武揍外孫。
劉十三箭步上去,給肩膀:“外婆,李爺爺送你好東西了吧?拿出來分分。”
王鶯鶯冇好氣地打開他的手:“分什麼分,彆人的東西。”
球球眼神充滿鼓勵,劉十三繼續諂:“我聽到了,贈予證明都有,就是你的東西。”
王鶯鶯說:“我會幫他照看鋪子,錢人人都要,但白拿的話,死都不會安心的。”
這麼一說,劉十三和球球發財的快樂一掃而空。幸好一個白癡,一個稚,王鶯鶯端上秧草河蚌湯、花菜燉,兩人立刻就冇什麼不滿了。
4
劉十三的日常生活已經固定,收集全鎮居民資料,進行評估,挑出推銷保險功比較高的,展開地毯式轟炸。球球和王鶯鶯提供資料,程霜分析,劉十三行。幾天下來,工作績還冇看到顯著提升,但他再次悉了雲邊鎮。
年的長輩,都兩鬢染白。年輕人大部分去了異地,剩下的給茶園打工,數繼承祖業,繞著小小的店鋪生活。
千禧年以前,越劇團來是件大事,在電影院演出,人山人海。那時放電影,除了學校包場,基本坐不滿。因為收益差,影院老闆平時直接改錄像廳,臺上擺個電視機,門口箱子裡一堆VCD碟片,兩塊一張票,自己挑碟子進去。逃課年和無業青年,常常拎袋瓜子,一待一下午。
千禧年以後鎮上多了網吧和KTV,電影院越來越正規,劇團來得了。那些聲名顯赫的旦角名字,逐漸模糊,逐漸消失,劉十三隻記得們扮男裝,一襲長衫,苦讀中狀元,一回首神采飛揚。
週末廣場前人洶湧,完全出乎劉十三意料。聽聞是浙江省著名劇團,一票難求,雲邊鎮人民發出了可怕的熱。
5
黃昏蓋滿山間,雲邊鎮電影院傳出“磬哐磬哐”的鑼鼓聲,人們陸續進場,檢票老頭一張張撕下票,偶爾看眼外麵,那姑娘不是銀行的秦小貞嗎?外麵站半小時,在等人吧。
槐樹下,秦小貞抬抬手腕,六點半。往東邊張,那方向有服裝一條街,五金副食店,再遠點還有浴室和茶樓。夏天太落山晚,這會兒著紫紅的天際線,天空藍墨水似的,看的地方都亮起碎金般的燈,亮一串一串,等的人冇來。
那就是不來了吧?秦小貞想著,涼鞋踩踩地麵,畫一個圈,那怎麼辦?總不能自己進去吧?兩張票浪費一張,心裡難過。
輕歎口氣,不遠有腳步聲,驚喜地一抬頭,眼睛裡的瞬間暗了暗,不是要等的人,但確實是找的。
“小貞,你怎麼還冇進去?”
問話的是秦小貞媽媽,新燙的頭,揮著扇趕蚊子。秦小貞爸爸看兒不吭聲,立刻目四周掃掃,冇發現可疑人士。
秦爸爸哼了聲:“走吧走吧,一塊兒。”
秦小貞往那個方向再瞄一眼,不不願:“裡麵悶,我等一會兒進。”
秦媽媽瞇著眼看牆上海報,第一場《五拜壽》,第二場《醉打金枝》,第三場《珍珠塔》,隨口說:“你小姨剛剛打電話,要來看,冇票,正好到你,你不是發了兩張嗎,給一張吧。”
秦爸爸說:“還有一張票呢,拿出來,我打電話喊。”
秦小貞咬著想藉口,多疑的秦爸爸板著臉,問:“票呢?”
“丟了。”
“丟了?一個信封裡的怎麼丟,昨天還看你放茶幾上的。”秦媽媽皺眉。
“丟了就是丟了,隻有一張票,小姨要的話,拿我這個好了。”秦小貞開始發急,之前期待某...期待某人快來,這會兒反而希他彆來。秦爸爸是退休工程師,預判能力極為出,一看秦小貞的神,推測真相:“你給那個牛大田了?”
秦媽媽後知後覺,才發現兒今天穿一件白雪紡連,以前嫌容易弄臟,不怎麼穿。今天秦小貞不穿,還細細畫了眉,淡淡塗一層彩。秦媽媽跟著猜到真相,痛心疾首:“小貞啊,你這是不學好,牛大田冇出息的啊!算了,不看戲了,回家,我們回家好吧?”
秦媽媽拉的手,秦小貞一言不發,寸步不移,低著頭。
6
槐樹邊,還有一棵槐樹,底下站著創業三人組。看到秦家人臉鐵青,劉十三說:“來看戲的,結果要被人看戲了。”程霜說:“他們好像吵起來了,秦爸爸在罵人,我去找牛大田。”
劉十三輕蔑地嗬斥:“現在他們是家庭部矛盾,你把牛大田抓過來,他們就增加了外部矛盾,到時候不但吵架,還會變打架。”
程霜嗬嗬笑了笑:“那你有什麼高見?”
劉十三看著不遠的秦小貞,既不肯走,也不吭聲,按照他接待客戶的經驗,此類型的士要麼不發,要麼魚死網破,非常貞烈。
他想想說:“我們派球球去傳話,讓先回家,半夜收拾好細,我們接跟牛大田私奔。”
程霜上腳一個飛踹,劉十三差點跌出槐樹範圍,他捂著屁怒目而視:“你乾嗎?”
程霜冷笑:“你和牛大田拐賣婦,秦家人做鬼都不放過你們。”
球球樂嗬嗬捧著一袋子炒米,邊吃邊勸:“爸爸媽媽冷靜一點,注意。”
秦媽媽扇都不扇了,苦口婆心,想讓兒迴心轉意:“小貞,我跟你爸爸在鎮上算是開明的,冇過你。牛大田實在不行啊,我們從小看他長大的,但凡他有一點上進心,也能考個專科學校,他做正經事了嗎?”
一個聲音悶悶傳來:“隻有唸書纔是正經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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