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穆康幾乎是在看到號碼的那一秒就撥了過去。
那頭林衍也接得相當迅速,好像一直著手機似的。
穆康:“林衍?”
林衍:“嗯。”
通話安靜了幾秒,兩名分立於亞歐大陸兩端、三十多歲的男跟中學生似的,隔空狂笑起來。如果現在闖一位不明真相人士,一定會以為向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穆老師要麼瘋了要麼被魂穿了。
林衍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朗聲說:“你同意了?”
“本來就沒有不同意。” 穆康笑著說,“什麼時候演出?”
林衍:“大概是九月。”
穆康痛快地說:“好,我下個月就過來。”
林衍:“……”
他一頭霧水地想:過來?
穆康渾然不覺,先聲奪人地開始代接待工作:“你幫我找個房子吧,再幫我弄個工作簽證。”
林衍茫然道:“在哪兒找房子?”
穆康:“我不知道啊,不過不找房子也行,我也可以住你那兒。”
林衍木然重複道:“住……我這兒?”
穆康:“嗯哼。”
林衍:“……”
穆康總算從林衍的沉默中意識到了自己還沒說清楚,忙解釋道:“曲子,我過來寫。”
林三歲傻似的問:“過……哪兒來?”
穆康理所應當道:“過你那兒啊,瑞士,我過來。”
林衍:“……”
本來還算氣定神閑的林指裹著大,站在阿爾卑斯山下寒意彌漫的湖邊,僵了一座以古典主義手法表現的雕像。
一隻胖天鵝趾高氣揚遊到岸邊,好奇地瞟了一眼湖邊新出現的擺設,冷不防騰空而起,帶起一串冰冷湖水濺了林衍一腦袋。
穆康:“喂?林衍?”
林衍打了一個激靈終於回神,語氣鎮定地說:“啊,好啊。”
“那我住你那兒?”穆康問。
“好。”林衍說。
“工作簽證得弄一弄。”穆康又說。
“明天幫你弄,大概三個禮拜下來。”林衍有條不紊地說,“等下先發Job invitation給你。”
“就這麼定了。”穆康愉快地說,“我手頭的工作兩三個禮拜也能收尾了,那就……下個月見?”
林衍:“下個月見。”
聽筒裡傳來嘟嘟嘟的忙音,這段簡短卻又驚天地泣鬼神的通話結束了。
東八區已華燈初上,穆康滋滋地放了一缸滾燙熱水,哼著穆大才子專屬第三主題,赤進浴缸。他手邊放著一小杯紅酒和一瓶礦泉水,充分現出了穆大才子既想喝酒又怕喝太多窒息而死、既想泡澡又怕泡太久水而死的矛盾心態。
東一區仍明,林衍獨自一人傻愣愣地站在湖邊悟人生。雪季雖然已到尾聲,阿爾卑斯山雪線以上依舊潔白雄偉,親吻終年無人的朗峰,寒風過磅礴山脊和碧藍湖水,包圍林衍清雋筆的軀。
理論上,他此刻應苦思冥想一番“他為什麼要過來寫”或者“他為什麼要住我家”諸如此類的、一定想不出答案但又控制不住非要瞎捉的人問題。
可實際上,他腦子一片空白,什麼複雜艱深的問題都沒有。
他只是無意識地想:真冷啊。
下個月……應該就不會這麼冷了吧?
王俊峰覺得麾下那位很難搞的作曲家最近似乎轉了,主要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櫃子裡擺的煙依舊還是之前的那半條,既沒增加,也不像已經又完了一;第二,詢問《地道戰》的進度時,得到的答案居然是聞所未聞的“快了”,而不是一貫以來的“不知道”;第三,王經濟人被要求為作曲家準備一份牛氣哄哄的英文簡歷和職業證明。
王經紀人欣地想:看來他也意識到自己已經紅了,自我要求都不一樣了。
王俊峰雖然想錯了方向,倒也算是和真相殊途同歸。穆康在王經紀人麾下工作的幾年對自己可以說是毫無要求,此刻好不容易被林衍牽到了柳暗花明的又一村,自我要求確實是大大的不一樣了。
譬如說,他見針地寫了一首鋼琴和小提琴的二重奏,用的是穆大才子專屬第三主題,還是那天和林衍打完電話後,泡澡時生出的靈。
從起筆到完稿只用了不到一個禮拜,他把總譜隨便拍了張照發到“勳伯格賽高”,附言:@首席,滾過來,火速。
邱黎明當晚就提著琴麻溜地滾來了,捎帶上了若干圍觀群……聽眾。
管嘯最先到了穆康家門口,卻無法第一時間進門,因為他剛一走出電梯,就被恣意流淌的鋼琴聲截住了腳步。
穆康家一梯兩戶,隔壁戶主是一對大部分時間在國外的中年夫婦,常年無人居住。他沒有關門,音樂便在有限空間裡走得昂揚放縱,自由自在,如同世間萬皆在咫尺之間。
嶄新的和絃,悉的主題,偏執的姿態,穆康的彈法。
鋪天蓋地的、遊刃有餘的、稔又陌生的、好久不見的……天才氣息。
電梯門接二連三地打開又合上,不算寬闊的樓道漸漸變得擁。客人們被音樂攔在原地,心頭滂湃著萬般滋味,不知從何談起。
仿佛被現實與膽怯阻隔的繽紛從前翩然轉,仿佛關於與友的默契過往仍在舊招手。邱黎明低頭看地,管嘯悶聲煙,陸西峰盯著天花板,管小小倚著夏樹,眼淚默默沾了角的發。
早已不是孩的孩幸福又難過地想:他又回來了,真好,可惜帶他回來的人……不是我。
時拼命篡改往昔是非,音樂卻總能堅毅地讓昨日重現。
穆康彈完整首新作,一轉頭就發現樓道裡鬼鬼祟祟站了幾個人,正以一種不擇食、雙眼泛綠的勁頭盯著自己。
穆康:“……都沒吃飯嗎?要外賣嗎?”
冷場擔當真不是吹的,煞風景技能點得快機了。
管嘯從玄關裡翻出拖鞋分發,眾人自力更生地穿好,關門進屋。管教授轉又馬不停蹄地去廚房燒水泡茶了,邱黎明走到鋼琴前拿出琴,其他人紛紛在沙發落座。
小提琴的譜子已經放在了鋼琴邊的譜架上,穆康給出A4,邱黎明拉了幾個空弦,對音結束。
客廳燈溫暖明亮,夏樹正襟危坐,翹首以盼演出開始。
邱黎明夾著琴:“我活一下。”
穆康用鋼琴給了幾個小提琴的音:“不難。”
邱黎明的琴聲多大膽,穆康新寫的這首作品正需要這種緒,就像為邱首席量定做一般。穆康把和聲緒詳細解釋了一遍,邊唱邊揮手,帶邱黎明一段一段地走。
這種碎片化的重複一點都不好聽,滿心期待的夏導演在一邊坐得都快睡著了,悄悄問管小小:“怎麼這麼無聊?”
管小小低聲說:“練琴就是這麼無聊,就像你們剪片似的。”
夏樹:“比我們剪片還無聊。”
“因為穆康排練的時候特別嚴格。”管小小解釋道,“要求很多。”
夏樹:“看出來了……你們也得了啊。”
管小小面無表地說:“全國範圍得了的人差不多都在這兒了吧。”
兩人練了近一個小時,直到管嘯給眾人添第四茶,穆康終於說:“行了,來吧。”
邱黎明長出一口氣:“先休息一下。”
他把寶貝樂放回琴盒,轉頭先去找煙,剛一打開櫃子就驚呆了:“你的……煙呢?”
穆康:“在那兒啊。”
邱首席舉著僅殘存一包煙的裝中華:“只有一包了?”
穆康一愣,站起走過來:“是嗎?”
陸西峰奇道:“你不是號稱必須得時時保留五條以上囤貨,否則沒法活下去嗎?”
穆康低頭看了看煙盒:“我……忘了。”
夏樹和管嘯異口同聲地說:“這他媽都能忘?”
管小小:“怎麼忘的?快教教這幾位老煙槍”
穆康猶豫著說:“大概我最近在……減量吧。”
他想了想,忽然覺得大概就是這麼回事,語氣又怡然自得起來:“瑞士煙不方便,我正在習慣減量。”
管嘯爾康狀手:“等等。”
邱黎明驚得煙癮都暫歇了:“哪兒煙不方便?”
陸西峰試探地問:“瑞……士?”
管小小敏銳地說:“你要出國?”
夏樹慘道:“不是說好幫我寫曲子的嗎?”
穆康喝了口茶,清晰宣佈道:“我要去瑞士找阿衍,寫新曲子。”
管嘯:“……”
邱黎明張口結舌:“……什……麼?”
陸西峰不敢置信:“……我……。”
客廳陷了詭異的寂靜。
眾人雖然都有了故事快苦盡甘來了的預,卻沒想到峰迴路轉得這麼迫不及待。
夏樹對管小小耳語:“阿衍是誰?”
管小小小聲說:“Evan Lin,訪談裡那個帥炸天的指揮家。”
夏樹若有所思地說:“就是那位靈魂伴啊。”
管小小點點頭,瞇起眼打量著喜氣洋洋的穆康:“林指知道嗎?”
穆康:“知道啊。”
管小小:“他答應了?”
穆康得意地說:“答應了。”
當然會答應了,三位憋了七年驚天大的知人士在心裡惴惴歎。
夏導演頓時有了危機意識:“我的新片呢?”
“什麼時候需要我跟?”穆康問。
“大概十月吧。”夏樹想了想,“雨季開始時開拍。”
“那時候已經完事兒了。”穆康輕快地說,“L團的演出是九月。”
夏樹聞言松了口氣,立刻以“歡送人渣”的口吻說:“祝你一路平安。”
穆康“嗯”了一聲,放下茶對邱黎明說:“來吧。”
演員各自歸位。邱黎明夾好琴,朝鋼琴前的穆康輕輕點頭。
兩人一同吸氣,小提琴奏出恬靜旋律,半拍後鋼琴加伴奏和聲。
雖然音樂裡仍有調瓦解的諸多轉折,但總而言,這首作品是穆大才子專屬的第三主題第一次被運用在大調裡。
聽眾眼前展開一幅有人、有風、有青草、有遠山的畫卷。小提琴用盈的弦將唱得生優,鋼琴一次次製造衝突,又一次次被弦樂的綿延安,二者時而遠離、時而融,就像一個人不停地與另一個人分道揚鑣,又在下一個轉角重新握手言和。
全曲結束在一個意味深長、又仿佛充滿希的大三和弦。邱黎明和穆康對視,都捕捉到了對方眼中滌淨靈魂的無上愉悅。
外行人夏導演被這場在他看來是毫無徵兆、憑空而的彩表演驚呆了。
明明之前練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啊?
幾位聽眾瘋狂鼓掌,陸西峰大喊道:“太他媽好聽了。”
管小小急切地問:“什麼時候給我寫歌?”
夏樹慶倖地說:“多虧小小把你介紹給我了。”
邱黎明放下琴,和管嘯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邱首席還沒從音樂帶來的極端快中離,一言不發轉背去鬆弓收琴。管嘯起把茶遞給穆康,直直盯著他,惡狠狠地說:“求求你了,趕快滾去瑞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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