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奉說完,帳沒人開口。
他環顧諸人,說道:“怎麼?你們怕了麼?”
曹斐早就等不及殺回王都了,他沒說話是因為贊同令狐奉,以為此系理所當然,聞得令狐奉的激將話語,即起脯,往刀柄上按去,沒有按著,卻是被留在帳外了,不影響他的豪氣,揖抱拳,大聲說道:“主上通曉兵法,正該如此!不能讓狗崽子安安穩穩的調兵。三元那天,朝野同慶,城防松懈,我軍突然殺到,獲勝豈非輕輕松松麼?臣請為主上前鋒。”
元者,始也。正旦是日之元、月之元、年之元,故又“三元”。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節日。在這一天,朝野上下都要舉行慶祝活,民間百姓互慶,國家的各級行政機構舉行“元會”。朝廷的元會自凌晨就開始,君臣同聚一堂,共迎紅日東升,然后舉辦大型的宴會,極歡方畢。
如果在這麼一個舉國同慶的時候,令狐奉的兵馬殺到城下,也許確能取勝。
令狐奉問賈珍:“子明,你的意見呢?”
“主上的謀策沒有不好的。臣俯首遵命。”
令狐奉心道:“什麼沒有不好的?這賈子明,怪氣的。”想到賈珍前時對莘邇的“揭發”,暗道,“雖然怪聲怪氣,能為我張耳目,也有些用。”對賈珍點了點頭,轉問莘邇,“阿瓜,你覺得呢?”未等莘邇回話,瞧見傅喬表不對,怒道,“老傅,你又不以為然!”
也難怪令狐奉此回真怒,傅喬這次是真有異議。
他出列下拜,說道:“主上,臣昨日卜得一卦。”
“何卦?”
“演卦得屯。”
“卦爻何解?”
“第三爻的筮數為六。”
“三為變爻?”
傅喬憂心忡忡地說道:“主上,‘即鹿無虞’,不如舍之啊。”
《屯》是《易》的第三卦。易經六十四卦,每卦六爻,爻分,有變與不變之別,得蓍草數為奇數七、九,是爻,偶數六、八,是爻;七、八為不變爻,六、九為變爻。卦中如無變爻,就依照卦辭相解;如出現一個變爻,就按變爻的爻辭來解。傅喬卜出了屯卦的卦象,而第三爻的筮數為六,便是第三爻為了變爻,因此,如要解卦,即當以此變爻的爻辭為解。
此爻是《屯卦》之六三,爻辭是:即鹿無虞,惟於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
即,本意為食,引申為靠近。即鹿,就是捕鹿。虞,是名,專管草木、鳥。這句爻辭的意思是:追捕野鹿,沒有充當向導的虞人,鹿跑進了林中,君子機靈,認為不如放棄。深山林,會有危險。
帳中的諸人中,除了曹斐之外,都讀過《易》,知道這一爻的含義。
莘邇前世沒讀過,但他從腦中找到了記憶,心道:“《屯》指初生,卦象為上坎下震,坎為水,震為雷,這是烏云雷聲,將雨未的狀,意喻事業草創多艱。六三之爻,是在教君子應該守靜以待,避免盲,‘有虞’才可逐鹿,切不能貪圖獵,獨往冒進。”
他腦中的記憶很多,不到用時,也想不起來,此時查到這段,頓這個爻辭盡管簡單幾句,意蘊博大深。既覺得“守靜”二字,是在教他現在該怎麼應對令狐奉可能會生起的疑心,并覺得“無虞”二字,非常吻合他想出的攻王都之策。
他心中嘆道:“古人的智慧,我唯有仰。”越發堅定了日后一定要多向傅喬請教,多看些書的念頭。不只是為了自保,也是為了多汲取前賢的智慧,充實自。
令狐奉大怒,說道:“舍之?你要我舍什麼?舍王都麼?舍王位麼?由那狗崽子耀武揚威?你狗日的,你要老子乖乖地把人頭舍給狗崽子麼?”
傅喬嚇得拜倒在地,聲說道:“臣絕無此意!”
“那你是何意?”
“臣的意思是說,依卦象來看……。”
令狐奉心道:“尚未起兵,這老東西就我軍心。‘即鹿無虞’,此四字傳出,說不得,我那老舅與舊部們便會有心志搖的!”生了殺意,霍然起,踹翻案幾,刀在手,喝令帳外,“進來!”帳外涌進七八甲士。令狐奉刀指傅喬,說道:“按住了!”下到帳中,就要殺之。
莘邇失,心道:“老傅仁厚,大好人一個,且幫過我大忙。顧不得了那麼許多了!”急扯住令狐奉的袖,說道,“主上,小臣有一策,可使有虞!”
“什麼?”
“請主上息怒,容小臣道來。”
賈珍一直冷冰冰的,沒啥表,這會兒也下拜,為傅喬求,說道:“傅大夫儒生罷了,懂什麼兵法?按圖索驥,不知變通,迂腐之辭,胡言語,請主上不要與他一般見識。”
曹斐胡說道:“是啊,老傅那酸儒焉會懂主上的妙算?主上天命之,想舍也舍不掉的,和他較什麼勁。”
令狐奉瞪視傅喬,說道:“且寄你狗頭!”心道,“阿瓜說甚麼有魚?虞麼?”又想道,“還是老曹懂我,老子天命之,王位只能是我的!你一個卦象就能給老子舍了?”示意甲士出去,氣哼哼地轉回馬扎,叉坐下,按刀問道,“阿瓜,你有什麼虞?”
令狐奉的敗與莘邇等人的命運息息相關,對他與令狐邕的終將一戰,莘邇極是上心,沒事便琢磨,這場仗該怎麼打,勝券才能更足,誠如他的自評,“愚者千慮”,思得了一個辦法。
原本他想找機會將自己的這個意見告訴令狐奉,供他參考,昨晚聽了曹斐的話后,他深懼令狐奉疑心自己“不居人下”,決意要“危言危行”,韜養晦,因是改了主意,又不想由自己述說此策,而是想裝作不經意,將此策告知曹斐,通過他使令狐奉得知了。曹斐氣狹好功,料必不會提及自己的名字。
可尚未著手,令狐奉今日便召集他們,要元旦出兵,傅喬直腸直肚的,口里慕學管、晏,卻莫提“轉禍為福”,分明自討苦吃,一下撞上槍口。為救傅喬一命,他只好顧不了別的了。
莘邇沒有當即說,看了下那兩個探子。
令狐奉揮揮手,打發了他倆出去。
莘邇遂說道:“主上英武,謀無策,就不要說元旦那天攻城了,隨便何時,均能吊打令狐邕。”
“吊打?哼哼,不錯,狗崽子只會玩弄謀詭計,行兵布陣,老子吊著打他!”
莘邇心道:“是吊著他打,不是你吊著打他。”說道,“是,是。要論打仗,令狐邕哪是主上的對手!只是,小臣有個愚見。”
“說來聽聽。”
“王都高壘深壑,畢竟堅固,小臣尋思著要是能把守軍調出來,先打個勝仗,然后再大舉攻城,是不是會、會……。”
令狐奉托著下,撓搔須髯,說道:“能更輕易點?”
“是,是。此為小臣的陋見,也不知對或不對,請主上判定。”
“如能先野戰取勝,狠狠打擊一下狗崽子的士氣,我再乘勝逐北,自然最好。只是,守軍該怎麼調出?你有辦法麼?”
“小臣愚蠢,哪兒有什麼辦法!”
令狐奉聽到這里,正要說“那你扯什麼”,卻聽莘邇話鋒一轉,繼續說道:“唯是日常跟隨主上左右,被主上神浸照,似乎開了點智竅。小臣前兩日竟是突然得了個鄙見,好像可用。”
莘邇說完這幾句,只覺臉上火辣辣,低著頭不敢看人,深丟人,心道:“這般厚無恥的馬屁我也拍得出來!”前生今世,這是他頭次鼓著勁拍馬屁,自慚罷了,不又想道,“奇哉怪也,這幾句馬屁我拍得如此自然,怎麼?莫非我還有這方面的天賦麼?……他娘的!”
令狐奉呵呵一笑,須髯,問道:“什麼辦法?”
“王都近畿的小綠洲,均是朝中貴臣和地方勢族家的私產,主上若是遣兵往掠,留下挑釁的言語,小臣估那些朝中的貴臣和地方勢族……。”
令狐奉猛拍大,打斷了莘邇,喜道:“啊喲,阿瓜,好辦法啊!他們定然怨聲載道,向狗崽子訴苦,為我推波助瀾,狗崽子恨我到骨頭里了,哪里忍耐得住?斷然登時遣兵來攻,那時我布下埋伏,給他個迎頭痛擊!哈哈,哈哈。阿瓜,此即你的虞麼?真是妙計啊。”
“豈敢當主上謬贊。本以小臣的才智,無論如何也是想不出此策的,……。”
令狐奉沒功夫聽他的馬屁了,起提刀,在帳轉悠,越想,越認為莘邇此策可用。
令狐邕現下自以為穩占上風,并不知令狐奉已得了麴碩等軍中將領的支持,對令狐奉十分輕視,之所以已知他在胡中,卻遲遲未來進攻,只是因為一來天寒,二來唐人士兵不像胡人,幾袋酪漿,弄點胡餅就能解決軍糧,而漠中行軍,輜重不太好帶,三則,令狐奉兵馬雖,澤邊亦有胡騎萬余,故此,他需要調兵遣將,運集糧秣,把戰備做好,然后才好來攻。
這個時候,如果令狐奉反而主挑釁,打擊他剛靠殺人在朝中立起的權威,令狐邕年輕氣盛,對他又是怨恨深重,兼懷輕視,篤定會因怒興兵,不等萬事俱備,就匆匆進伐了。
“老曹,子明。”
曹斐、賈珍躬應道:“臣在。”
“我你倆學學阿瓜束勒督下的手段,你倆至今沒有靜。南下襲掠挑釁的事兒,就你倆去辦,順帶把你倆的督下部曲也整治整治。”
兩人應道:“是。”
令狐奉笑道:“掠完了綠洲,不妨把沿邊的村落也搶上一搶。”
莘邇說道:“主上,小臣以為,是不是不要搶村落?”
“為何?”
“這些都是主上的子民,如果把他們搶了,將來主上還都登位,也許民間會有怨言。”
“你就不怕貴臣、勢族有怨言麼?”
“不忠於主上的,待主上登位,他們能保住命就是主上開恩了,有怨言也不敢出;忠於主上的,付出點小小的犧牲,又哪里會有怨言?再說,主上到時也可給他們賞賜作為補償。”
“言之有理。老曹、子明,你倆便按阿瓜說的去辦。”令狐奉笑對莘邇說道,“阿瓜,我卻不知,搶掠之事也能上癮的麼?哈哈。”
莘邇賠笑。
傅喬仍伏在地上,適才被甲士按拽得頭冠掉落。令狐奉拿刀敲敲他的發髻,問道:“老傅,無虞麼?”
傅喬渾發抖,應道:“有了。”
“你個老酸鳥,死腦筋,不知變通。我教你一句,‘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你說無虞,阿瓜不就拿出個虞麼?”
“是,是。臣愚笨。”
“知道為什麼麼?老子天命之,從王都出來,數次遇險,無不弭解,逢兇尚且化吉,況乎其余!這天命在我,無往不利。”
“是,是。主上運氣所鐘,臣等凡俗,窺視不了天機。”
“你今日出洲,去見我老舅,把我此策告與他知,他立即遣兵來我胡中。”
傅喬應道:“是。”
只靠胡牧是伏擊不了令狐邕兵馬的,非得麴碩的兵才行。
傅喬當天東去唐興郡。
為給麴碩留出兵到胡中的時間,等了三天,曹斐、賈珍乃才領督下的部民出洲,到王畿附近擄掠諸個綠洲,同時極力挑釁,痛罵令狐邕。消息傳到王都,令狐邕聞之,暴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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