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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臺》 2.回京

自燕州一路南行,經廣、白檀等地,至云時,京城便已遙遙在

雖時近十月,但今歲鬧旱災,越向南來越熱。秋老虎酷烈難耐,時近晌午,數百騎晝夜奔馳,此時已疲力盡,為首者舉手眺,見不遠有沿路搭設的涼棚,便輕輕一提韁繩,放緩步伐。等后面的馬車趕上來,他傾敲了敲車廂板壁,請示道:“將軍,咱們跑了一整夜了,要不先歇歇腳,再繼續趕路”

車簾挑開一條,虛浮沙啞的男聲伴著一清苦藥香飄出來:“前面有打尖的地方原地休整。弟兄們辛苦了。”

那男人接了令,一行人便縱馬向前方涼棚沖去,所過之塵土飛揚,引來涼棚歇腳的路人紛紛側目。

這隊人馬并無旗號,一水窄袖領青武袍,個個悍,氣勢肅殺,縱然不表明份,臉上也寫著“惹不起”三個大字。

經營茶鋪的店家久經風霜,見慣人來人往,并不多言。領頭男人下了馬,遞出一小錠銀子,囑咐店家有什麼吃的喝的盡管送上,令手下自去歇息;他自己則找了張涼的桌子,的干干凈凈,備下熱茶和幾樣細點,轉去門外,從馬車上扶下一個面白氣弱、病秧子似的年輕公子。

那人腳步虛浮,一臉病容,得要人攙扶才走得路。從馬車到茶鋪這點距離愣是磨蹭了半天。等他終于在桌邊坐下、仿佛支持不住地連咳數聲時,坐在涼棚下的其他客人都跟著長出一口氣看著都替他累得慌。

這一口氣松下來,他們才意識到自己剛才魔怔了:那男人雖是一臉隨時要斷氣的樣子,上卻有種奇異的、讓人移不開眼的氣質。他生就了一副萬里挑一的好皮囊,不是如今京中流行的那種面若好如春花的清雅俊秀,而是修眉目,眸如寒星,鼻梁陡直,削薄,俊得十分銳利凜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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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量很高,似乎慣于垂眼看人,眼皮總是半抬不抬,周洋溢著漫不經心的倦怠,又瘦得只剩一把嶙峋病骨,茶鋪里分量不輕的瓷碗都好像能把他手腕斷了。

可當他端然靜坐時,脊背得筆直,如同土里拔起的一竿青竹,劫火淬煉的一把長刀,縱然傷痕累累,寒刃猶能飲,衰弱軀也攔不住他縱橫天下。

行腳客商們不自覺地長了脖子,儼然一群全神貫注的活鵝。直到那年輕公子慢吞吞地喝完一碗水,把瓷碗“咣當”一聲墩在桌上,不耐地道:“脖子抻得都能拴頭驢了,好看嗎”

旁邊吃吃喝喝的壯漢子聞聲立時一哆嗦。活鵝們有的悻悻地回脖子,還有幾個格外熱的,竟然湊上來搭話:“這位公子從哪里來也是要上京麼”

一直鞍前馬后伺候這位大爺的肖峋頭皮一麻,準備只要他說一句“滾”,就立刻把這個人掛到門外樹上去。

誰知那位不搭理人的公子竟意外寬容,平和地回答道:“從北邊燕州城來,正待上京求醫。”

因他們一行人都著常服,未佩刀劍,車馬排場也不甚大,護衛們雖氣勢迫人,但做主的這位公子服平常,不似京城風尚,客商便猜測他們或許是燕州某大戶人家的爺出行。因燕州城是邊關軍事重鎮,民風剽悍,有些軍戶出的家人隨行實屬正常。

客商不好直接詢問他的病,轉而說起了另一件新鮮奇事:“公子從北邊來,可曾聽說過靖寧侯傅將軍歸京的消息他老人家錦還鄉,不知是何等排場哩”

肖峋險些被茶水嗆死,那年輕公子揚起長眉,饒有興致地道:“這倒不曾看見。不過我看兄臺似乎對傅這位靖寧侯所知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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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不上談不上,”那人邊笑邊連連擺手,“我們這些往來南北的商戶,誰不能說上兩件傅將軍的軼事他老人家鎮守北疆這些年,路上太平,生意比以前不知好做了多。就是京中百姓提起傅將軍來,那也無不敬佩。你不知道,去年傅將軍率北燕鐵騎大敗韃子那會兒,我從北邊販皮回來,大街小巷傳的紛紛揚揚,說傅帥在北疆,京師乃安寢。茶樓里說書的,唱曲兒的,戲園子里演的,都是他。”

北燕鐵騎號稱大周北境防線,自建立以來,一直由傅家轄制。其前為穎國公傅堅統領的邊防駐軍。

中原人將統治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稱為韃族。數十年前,韃族分裂,部分部落被迫西遷,與西域胡族、粟特等民族通婚往來,被稱為西韃;另一部分則占據中部和東部較為富饒的草場,稱為東韃。二十三年前,元泰帝孫珣踐祚不久,東韃數個部落悍然侵大周。韃族人所到之,燒殺搶掠,十室九空。數以萬計的百姓被戰火波及。先帝在朝時承平日久,群臣怯戰,東韃揮師南進時竟有半數大臣上書請求和談。

元泰帝正值盛年,不肯以天朝上國之尊向區區蠻夷低頭,恰好傅堅從嶺南轉調甘州節度使,元泰帝便令其調甘、寧、原三州駐軍抗擊蠻兵。傅堅及其二子、與麾下一眾將領集結十萬軍隊,肅清了關韃族。傅堅長子傅廷忠甚至越過長城,率軍長驅直草原腹地,差點打下東韃王城,因中途傅堅病故才未能行。此役后,傅堅追贈穎國公,上柱國將軍,傅廷忠襲穎國公,節制甘、寧、原三州軍事。二子傅廷信封輔國將軍,節制燕、幽州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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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位為大周筑起了一道鐵打的北境邊防線。傅家人所統領的邊軍被稱為北燕鐵騎。自元泰六年至元泰十八年,這十年里,在北燕鐵騎的威懾下,邊境再未起過戰事。

直到元泰十九年,傅廷忠被東韃人暗殺,東韃與北境柘族結為聯盟,再犯大周。傅廷信率孤軍深重圍,最終戰死沙場。當年兵臨城下的舊事險些重演,可此時已不像當年那樣有大批兵良將可用,元泰帝亦不復早年

銳意進取。主戰派與主和派吵了好幾個早朝,終于做出了一個最糊涂,也是最明智的決定。

他們將傅廷忠的長子、未及弱冠的傅深推出來,推上了戰場。

選出一個傅家人,是因為東韃與姓傅的有深仇大恨,此行就是為報仇而來;而傅深早早從軍隨父叔歷練,也勉強算得上是“將帥之才”。可放眼歷朝歷代,哪有飽食終日的大臣們在后方,讓一個年去面對豺狼虎豹的道理

不幸中的萬幸,傅家可能真的是一窩將星集投胎,傅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是個不世出的領軍奇才。

唐州、宣州駐軍尾大不掉,傅深被推出來時就沒指過能從自己人那里獲得幫助,干脆撇下漢軍,以開商路、準附為條件借來了西韃野良部騎兵。傅深收攏北燕鐵騎,在燕州三關迎戰柘族主力,野良騎兵則自西北包抄韃柘聯軍,解了北疆之危。

戰后野良部附,騎兵混編北燕鐵騎。傅深以戰線過長、調不便為由,將甘寧二州邊防軍權回中樞,專注經營原州、宣懷、燕州一線邊防。三關之戰后,傅深正式出任北燕鐵騎統帥。因傅廷忠傅廷義相繼過世后,傅堅第三子傅廷義襲了穎國公爵,故傅深改封為靖寧侯。

以傅深力挽狂瀾之功,本來可以名正言順地封個國公,可這時又老持重的大臣跳出來反對,說傅深年紀太輕,恐難服眾陛下竟也聽從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這是被傅家搞怕了,生怕他們家搞出個“萬世流芳”的穎國公來。

可有些人注定就是要逆流而上。短短數年,靖寧侯傅深手握燕關鐵騎,一躍為大周的中流砥柱,當仁不讓地坐穩了韃柘兩族眼中釘中刺的位置。這些年北疆安寧,北方百姓安居樂業,大半是他的功勞。傅深只要在軍中,哪怕坐著不,當個吉祥,就是對北方異族的最大威懾。

年輕公子起先還帶笑聽著,聽到那句“京師乃安寢”時,笑意卻徹底散去。肖峋見他一邊出神,一邊去夠桌上茶碗,忙抄起茶壺給他添水,故意打岔道:“將公子,還要用些點心不”

公子回神,端起碗呷了口熱茶,角一翹,笑容里似有淡淡嘲諷之意,“這話傳開,得有多人睡不著覺啊。”

旁邊有個戴斗笠的客人被他們勾起談興,神神叨叨地話道:“靖寧侯在北疆戰功赫赫,但也造下了不殺孽。我常聽人說強極則辱,盛極必衰,你們想想,他可不正應了這句話過去那些有名的將軍,不是短命就是孤寡,因為那都是將星下凡,命主殺伐,跟尋常人不一樣。我看靖寧侯多半也是個七殺命。”

“喀拉”一聲,肖峋手里的碗被幾瓣,眾人循聲來,皆盡愕然,茶鋪里一時安靜的令人尷尬。

“手勁忒大,下回給你買個鐵飯碗,省得你糟蹋東西。”年輕公子的臉與之前殊無二致,不怎麼在意地說,“一會兒別忘了賠錢。”

肖峋低頭“嗯”了一聲。

被小曲打斷的談話卻無法再繼續下去了,那人說的再天花墜神仙下凡,也不是什麼吉利的好話,這次是碎了個茶碗,下回說不定就要被人圍起來打一頓。

只有那位格格不的公子看熱鬧不嫌事大,微笑道:“有意思,照這位兄臺的意思,短命孤寡必犯一樣,靖寧侯既然已經殘廢,那他今年是不是就能討到老婆了”

肖峋:“”

有人拍案而起:“大丈夫何患無妻靖寧侯這等英雄好漢,想要什麼樣的人沒有”

有人附和道:“對就是他若,有多好男兒也等著嫁給他”

茶棚里登時發出一陣驚天地的咳嗽。

因前朝以男婚為風雅,故而大周朝雖止民間男男婚娶,權貴們卻并無忌,甚至還有皇帝賜男婚的先例。靖寧侯為京城著名金婿,多深閨的夢里人,婚事卻遲遲未定,因此也有人猜他好殊異。

提及這等風月之事,眾人談興更濃。那年輕公子不再話,只默默聽著他們議論評斷靖寧侯生平,邊始終帶著一分笑意,仿佛在聽什麼極有趣、極彩的故事。

聽了半晌,肖峋輕聲試探道:“將公子,日頭已經過去了,咱們現在走不走”

“嗯,走吧,”年輕公子手讓肖峋把他扶起來,朝眾客商潦草地一拱手,“各位兄臺,在下急著進京,便先行一步了。”

眾人紛紛舉手與他道別。肖峋將他扶到車上,撂下簾子。車馬轔轔行出數百步,忽聽得他在里面道:“重山,給我粒藥。”

“可是杜先生不是讓您提前半個時辰服藥嗎”肖峋從懷中出個致荷包,里面裝著一個薄胎瓷瓶,“咱們進京還要兩個時辰呢。”

“別廢話,”簾下出一只手,把瓷瓶掠走,“再往前就是京營,咱們這樣糊弄糊弄普通老百姓就算了,到京營肯定被認出來,到時候現裝瘸哪還來得及。”

肖峋嘀咕道:“可您本來就是真瘸”

年輕公子也就是眾人口中“命主殺伐”的靖寧侯傅深仰頭吞了一粒指頭大小的褐藥丸,嗤笑道:“重山,你覺得一個有康復的將軍,和一個徹底殘廢的統帥,哪個更容易讓你睡不著覺”

肖峋不說話了。

傅深把瓷瓶丟回他懷里,閉眼著四肢蔓延開來的麻痹,輕聲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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