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傅深醒來,嚴宵寒早已離府。兩人昨晚不歡而散,下人們多有所察覺,今天異常安靜,生怕一不小心了他的霉頭。
傅深舊夢重溫,想起許多過去的事,反而不覺得昨晚的爭執是什麼大事。人各有志,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他一樣走“正路”。況且嚴宵寒的為人他心里有數,談不上善良忠厚,可也絕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無無義。
這一天靖寧侯府的訪客絡繹不絕,繼傅深宮門長跪、六位史聯名上奏勸諫、穎國公告病閉府之后,京城有無數人等著看這場鬧劇要如何收場。肖峋當然不好直接傳達傅深編的瞎話,只能含糊其辭地說“侯爺正在嚴大人府上養病”。然而這句話實在令人浮想聯翩,消息靈通的人稍微一打聽,聽說禮部正著手籌備二人婚事,便知道嚴傅二人聯姻已是鐵板釘釘的事了。
相比之下,嚴府就清靜得多了。一是因為嚴宵寒尚在朝中,試探都被他擋了回去,二是飛龍衛惡名太盛,愿意同他往來結的人實在有限。傅深天隨遇而安,舒舒服服地在嚴府悠游度日,覺得這里比他那荒草叢生的侯府強了百倍,有賞心悅目的漂亮侍,一天三頓不重樣的正餐和花樣百出的點心,除了不得不著鼻子喝沈策開的苦藥湯外,一切堪稱完。
傍晚散值,嚴宵寒一進院子就聽見傅深在屋里嘆:“賀眺的字畫,如今是有價無市,多人求一幅而不得,他就這麼大大咧咧地掛著你家大人能看得懂嗎”
自從他來,嚴府的氣氛就有點不夠穩重。侍細碎如銀鈴的笑聲順著半掩的窗戶飄出來,嚴宵寒腳步一頓,側耳細聽,心里忽地冒出一既安穩又不平的滋味來。
他無理取鬧地心想:給你端藥喂水的明明是我,陪你賞畫喝茶的也該是我,憑什麼你和們有說有笑,對我卻連個笑臉都吝嗇
他想再往前一步,可雙腳好像被釘在了地上。緒上頭的昏昏然倏地冷了下來,嚴宵寒在心里把剛才那番思緒又咂了一遍,仿佛空口嚼了一把冰碴,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捫心自問:“是啊,我憑什麼”
這一步無論如何也邁不出去,嚴宵寒覺得自己像個被打碎了殼的蝸牛,昨夜破罐子破摔后,今天再也撐不出一副鎮定自若的鎧甲來面對傅深。
他這樣想著,底下腳步跟著一轉,反往院外走去。沒想屋里有個耳朵特別尖的丫頭,聽見足音往外一瞥,正好抓了個現行:“老爺回來了。”
眾人忙開門迎他進來,傅深從書架前轉過頭,手里捧著枸杞紅棗茶,眼底有尚未散去的笑意,如同特意為他保留的,招呼道:“回來了。”
嚴宵寒沒接到意想之中的冷臉,愣了一下。傅深見他臉不好,關懷道:“怎麼了,遇見什麼事了”
他對侍們道:“都下去吧,讓廚下準備晚飯。我跟你們老爺說幾句話。”
那姿態語氣,真如這府上的另一個主人一般。以前嚴宵寒從未設想過他日后會娶個什麼樣的夫人,或許孤老終生也說不定,可眼前這個場景,卻自然順暢得仿佛是順著他的心意拓印而來,不期然地填上了夢境缺失的那一塊。
他不愿意再深想,整理緒,在傅深對面坐下:“禮部卜定的婚期是二月十二,花朝節。依我之見,賜婚圣旨剛發下,現在去跟皇上說你要回北燕,必定提一回駁一回。不若再等等,等到年底時,你上一道折子,言明即將婚,懇請回燕州祭拜父叔,遍告同袍。正月出發,二月回京,只怕皇上就允準了。”
傅深略一思索,點點頭:“說得有理,那就這麼辦吧。”
他恍然意識到,自從與嚴宵寒住在一起后,他說“就這麼辦”的次數就直線上升,這種覺十分奇特,他沒有任何被剝奪決策權的不滿,反而覺得很省心。因為如果換做是他自己,八也會作出同樣決定。
更難得的是,能讓傅深挑不出病的決定,必然對他有百利而無一害。嚴宵寒作為一個“外人”,能設地地替他著想,一次兩次是偶然,次次如此,就是藏得很深的用心了。
“不用自己心的覺真好,”傅深心中幽幽暗嘆,“誰要是得他真心相待,恐怕能讓他給寵廢了。”
兩人說完正事,相對無話,陷一陣尷尬的沉默。半晌后,傅深主挑起話頭:“你剛才臉不好,出什麼事了”
嚴宵寒坐在圈椅里,脊背仍的筆直,搖頭道:“沒事。”
傅深信他就有鬼了,只是他再靈,也猜不出嚴大人海底針般的心思,試探道:“是沒睡好,還是你還在為昨晚的事生氣”
嚴宵寒眉梢一,顯得有點訝異,但沒作聲。
傅深算是看了,這個人上說著“沒事”,但滿臉都寫著“我有事,我不說,快來哄我”。
他心想:“慣的你。”
然而上卻繼續問:“真生氣啦因為我昨天讓你滾”
嚴宵寒狀似不屑地用鼻音“哼”了一聲。
傅深強忍著笑,一臉“既然你求我了,我就勉為其難地哄哄你”地說:“我錯了,我不應該讓你滾。您大人有大量,就別
跟我一般見識了,嗯”
嚴宵寒定定地看著他,盯得傅深皮疙瘩都要起來了,著頭皮迎接他的目,片刻后,嚴宵寒猛地別過臉,“撲哧”笑出了聲。
傅深暗松一口氣,抬手了自己耳,有點發燙。
他莫名其妙地心想:“我有病嗎怎麼不干脆讓他氣死算了。”
嚴宵寒好半天才止住笑,傅深剛才假裝出來的溫存已然無存,瞥了他一眼,涼涼地道:“這回好了,不耍小子了”
嚴宵寒拱了拱手,坦然道:“好了。多謝侯爺。”
傅深嗤笑,轉椅往門外行去:“多大人了,丟不丟人。”
當夜,重歸于好的兩人再度齊聚臥房,沒什麼正事,只是嚴宵寒睡前來看他一眼已慣例。這些天里傅深更沐浴、出坐臥,無不是嚴宵寒親力親為,唯獨進藥這一項,由于他白日不在府里,除了最初幾天外就沒再親自盯著。睡前一刻鐘,侍送藥進來,恰好嚴宵寒被傅深支使去書房幫他找本書,等他回來,傅深倚在床頭,桌上藥碗已經空了。
嚴宵寒總覺哪里不對。他把書拿給傅深,疑地看了一眼藥碗,傅深注意到他的目,隨口問:“看什麼呢”
嚴宵寒轉過臉來,目如蜻蜓點水,在傅深面上一掠而過。
“不對。”
傅深:“嗯”
嚴宵寒問:“你喝藥了嗎”
傅深:“喝了。”他手一指:“碗在那兒呢。”
“編,接著編,”嚴宵寒火冒三丈,“要不要我拿面鏡子來給你照照你都是干的喝藥你用哪兒喝的,耳朵眼那藥沒給你治治腦子嗎”
傅深:“”
完球了。做賊不妙,被抓了個正著。
嚴宵寒一看他那啞口無言的樣兒,就知道這種事傅深肯定不是第一次干了。他氣急敗壞地在房間轉了一圈,最后從床邊踢出一個白瓷痰盂,低頭一看,得了,人贓并獲。
傅深老老實實地坐在床上,伏法認罪的態度很誠懇。
嚴宵寒指了指他,勉強把肝火了下去,出去命人再煎一碗藥來,回屋把門一關,沉著臉道:“說吧,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傅深呵呵干笑數聲:“別上火,我的風寒已經好了,那藥吃不吃沒多大關系”
“沒關系”嚴宵寒冷冷地反問道,“誰告訴過你那藥可以不用吃的,沈策還是我”
傅深:“”
看得出他已經很努力地忍耐著沒有翻臉了,全是看在嚴宵寒是為他著想的面子上,然而那專揭人短的混賬東西還不消停,繼續喋喋不休:“仗著年輕糟踐,你不想想以后老了怎麼辦你上有多傷自己心里沒數麼,風寒治不好,等落下病你再長記就晚了”
傅深被他叨叨的腦仁疼,他個中有剛愎獨斷的一面,多年沒人敢這麼罵他了,原本是他理虧,嚴宵寒這麼一說反而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傅深不耐煩地一揮手:“行了,沒完沒了還。用不著急眼,我肯定不會讓你守門寡嘶”
嚴宵寒出手如電,一把鉗住了他的下頜,低喝道:“別胡說”
他是真的怒了,手勁極大,傅深覺自己下頜骨快要被碎了,可也正因如此,他終于看清了嚴宵寒眼底一閃而過的驚痛之。
他心中驀地一。
傅深吃不吃,特別是一貫強的人偶然流出的一弱,更容易擊穿他的心防。
何況他本來就理虧。
他舉手握住了嚴宵寒鉗制著他的右手,安似的輕輕拍了幾下:“好了好了,對不起,我錯了,好不好”
嚴宵寒松手,傅深卻沒放開,仍然將他的手虛虛地握在掌心里,無端有種溫繾綣的意味。
他垂眸一看,心火便被澆熄了大半。
嚴宵寒長嘆了口氣:“氣死我了。”
傅深趕忙認錯道歉,再三保證自己只是一時欠,以后一定不信口跑馬,說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搖頭道:“今天這是怎麼了,凈惹你生氣了。”
嚴宵寒仍然板著臉,眼角卻彎出個小弧,涼颼颼地評價道:“混世魔王。”
仔細想想,回京以來勢一路急轉直下,埋伏暗殺、謀詭計、皇帝賜婚哪件不讓人憂心忡忡,輾轉反側怎麼現在反倒是些蒜皮的小事,引得兩個大男人像小孩子過家家似的,爭吵又和好。
閑得慌麼
鐵骨錚錚如傅深,心機深沉如嚴宵寒,在外面呼風喚雨威風八面,回到同一屋檐下,原來也是凡胎,七上臉。
只因為這里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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