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圓因這一句阿姐高興了半天，午間吃過了飯，留明妝又去欣賞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什麼香盒、鑲了螺鈿的碗，還有新做的烏桕蠟燭。臨走送了明妝好幾支，說回去之后讓試試。

　用芝圓親手做的東西，需要一點勇氣，據說上回做了一把折扇送給高安郡王，人家展開后扇了兩下，扇骨飛出來差點啄瞎了眼睛，到現在眉角還留著一道疤。

　午盞坐在車里，翻來覆去打量這桕燭，不用說，手工必定是不怎麼樣，好在還能看出蠟燭的形狀，中間的燭芯也算周正，要點燃應該不難。

　商媽媽惦記的是另一件事，看了明妝兩眼，言又止，最后還是沒忍住，小心翼翼問：“小娘子，果真要隨湯娘子去嗎？”

　明妝應得淡然，“反正閑著，去重觀上炷香也好。”

　可明知道商媽媽指的不是敬香叩拜的事，午盞也抬起眼來，茫然瞧了瞧商媽媽。

　商媽媽怕想得不周全，趨了趨子說：“湯娘子是一片好意，愿意為小娘子牽線搭橋，可小娘子與不同，以前從未見過那些皇子。上京的皇親貴胄們，大多自負乖張，何況當今家的兒子！萬一鬧得不好，引出什麼禍端來……”

　“能有什麼禍端？”明妝咧笑道，“媽媽別擔心，又不是市井潑皮，總要自矜份的。再說了，多認識幾位貴人不是壞事，萬一將來有事相求，有過一面之緣，也好辦事。”

　商媽媽見勸不，也沒有辦法。轉頭想想，郎主雖然不在了，到底進封過郡公，小娘子也不是等閑出的姑娘。且當朝的皇子對品行大多有很高的要求，把人想中鬼，大可不必。

　“要我說啊，還是周大娘子做，最靠得住。”商媽媽自言自語，“尋一戶差不多的門第，郎子對你好就夠了。”

　明妝聞言轉過頭了商媽媽，打趣說：“我要是能配個皇子，不是更好嗎？都說人往高走，到了那時候，就沒有人敢來欺負我了。”

　這話說出了商媽媽深藏的心酸，其實小娘子一直有些不安，郎主功高，最后還是被中派出的黃門監軍構陷了，所以在看來，要想不被人欺負，就得爬得夠高夠穩。如今易家的人要算計，袁家想手又隔著一層，愿意跟著湯娘子面，也是給自己尋找機會。

　罷了，都是人上人，不至于像想的那麼不堪。商媽媽重又舒展了眉目，起窗簾朝外張，馬車正經過州北瓦子，指了指前面的楊樓，“那家栗糕做得有名，咱們買上一籠帶回去，能吃兩日。”

　于是馬車停下了，采買栗糕之余，明妝和午盞一人另得了一份鮑螺滴。孩子有了甜食，心就大好，從楊樓街慢慢吃回界南巷，中途經過飲子店，還點了兩杯小龍團。

　雪后初晴，相較下雪時候更冷，這樣的天氣適合熏香烤火。閨中歲月悠長，通常制一味香，調和窨藏一番忙碌，轉眼天就暗下來了。

　晚上點了芝圓送的桕燭，烏桕的香氣隨著燈芯的燃燒擴散，都說“烏桕燭明蠟不如”，十支白蠟，才抵一支桕燭。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反正室確實亮堂了不，只是芝圓做的時候好像沒把烏桕種子的外殼剔除干凈，有時候“噼啪”炸，燈火跳躍，滿屋子的影子都跟著攢起來。

　終于，火抖了抖，徹底熄滅了，屋里頓時一片漆黑，廊上的烹霜察覺了，忙點了油燈進來。仔細觀察那桕燭，原來越往下燒，燈芯越偏移，燒到中段的時候，燈芯已經完全找不見了。

　果然逃不開這宿命，大家訕笑了兩聲，明妝打了個呵欠，懶洋洋爬上床睡下了。

　及到第二天起，洗漱打扮妥當，午盞進來回話：“今天府里做過年的新，羅錦匹帛鋪的胡裁已經請進來了。”

　明妝應了聲，正打算往花廳去，偏頭看見前院傳話的婆子到了月門前，站在那里和院的使說話。使聽罷轉往廊上來，隔窗回稟，說：“小娘子，老宅的太夫人來了。”

　明妝一聽，烏云罩頂，前天應付了羅大娘子，沒想到今日老太太親自出馬了。心里雖不愿見，卻也不好推辭，只得整了整儀容往前廳去，進門就見易老夫人在上首坐著，看見，臉上堆起了慈的笑，手招了招，“般般，過來！前日你大伯母說你病了，害我惦記得兩夜沒有睡好覺，今天趁著天晴，無論如何要來看看你。”邊說邊打量的臉，“眼下怎麼樣？好些了嗎？”

　明妝配合地咳嗽了兩聲，說好多了，“上已經不發熱了，多謝祖母關心。”

　“那就好、那就好……”易老夫人慶幸過后又慨，“你這孩子啊，自小子就弱，周歲那年，有一回連著發了三天三夜的燒，把我和你阿娘都嚇壞了。那時候是請郎中也不管用，請巫醫也不管用，我只好在三清祖師像前叩拜，連跪了兩個時辰，總算求得你退了燒。”

　上了年紀的人，說起以前的事來一本正經，那張富態的臉上滿是堆疊的回憶，仿佛果真過心弦似的。

　明妝含笑聽著，不知底的人大概會于這位祖母的一片慈之心，但在聽來卻覺得有點好笑。等老太太追憶完了，哪壺不開提哪壺：“祖母不是不信神佛的嗎。”把易老夫人直接問懵了。

　陪同前來的羅大娘子和二伯母齊大娘子怔愣了下，也不知是替老太太窘迫，還是想笑，忙拿手絹掖了掖鼻子。

　老太太那句名言至振聾發聵，“心虛者才拜佛求心安”，為了表明自己坦，從來不信那個邪。

　當然明妝的質疑讓易老夫人有點下不來臺，心里不高興，又不能發作，只好極力補救，“那時候心都了，自然是見神拜神，見佛拜佛。你還小，不知道祖母的苦心，等你將來有了兒孫，就能明白長輩的之深了。”

　明妝哦了聲，含糊虛應了。這時煎雪捧了托盤進門，一一給太夫人和兩位大娘子奉了茶。

　各自坐定，氣氛有些尷尬，明妝該裝傻充愣的時候從不自作聰明，長輩不說話，就不說話，小口地嘬著茶湯，覺得今日的點打得真不錯。

　最后還是易老夫人把話又續上了，放下建盞道：“眼看年關將至，各家在外游學或是做的，都趕回家中預備過年，你爹爹和阿娘不在了，只剩你一個，守著這偌大的宅院，終究冷清。我想著，今年接你回去過年，一家子在一起，也熱鬧熱鬧。一會兒讓你跟前的人收拾起來，把要帶的東西裝了馬車，你就隨祖母一道走吧。”

　話說得很家常，也很有至親無盡的味道，可惜明妝并不領。這種時候年輕還是有好的，就是不必前思后想字斟句酌，有三分莽撞的權利，便直言道：“阿娘走了三年，這三年我一直在這園子里過年，已經習慣了，也不覺得冷清。我有娘，有親近的使，還有兩位妾母，過年的時候湊在一起也很熱鬧，祖母不必為我擔心。”

　易老夫人明白，過去三年趨吉避兇沒有立時盡到照顧的責任，多讓心里不滿。孩子的緒不知道掩飾，也好，找些非得已的理由糊弄過去，解開這個結就行了。

　“頭兩年，我子不好，確實對你疏于照顧了。”易老夫人嘆了口氣，說得真切，“后來你大伯父遷任，加上你三哥哥在外闖了禍，家里糟糟的，也沒顧得上你。今年好了，家下太平無事，把你接過去過年，沒有那些瑣事驚擾你，你就在老宅里安穩住下吧！你沒有同胞手足，老宅有你堂兄堂姐，這麼著你也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了，有什麼好吃好玩的，他們都會想著你，你也過得滋潤一些。”

　可是這話，老太太自己信嗎？

　那些堂兄們，明妝沒和他們打過道，但鮮回宜男橋巷的幾次，接過兩位堂姐，大伯父家的凝妝尖酸，二伯父家的琴妝刻薄，那兩盞都不是省油的燈，自己和們玩不到一去。

　太極來回打，讓人很不耐煩，明妝也懶得虛與委蛇，便道：“這宅子是當初爹爹獲封郡公的時候籌建的，都有爹娘的心，我連離開一日都舍不得。除夕家里要供奉爹娘的靈位，我要是不在家，香火豈不是要斷了嗎。”

　結果齊大娘子就是這麼機靈，一頭鉆進了這個空子里，自作聰明地了一，“香火原本就斷了。照著老例，靈位該由長子長孫供奉，你是姑娘，姑娘日后出了閣，就是別人家的人了，總不好除夕之夜舍了婆家，回來給你爹娘上供吧！”

　此言一出，大家都松了口氣，打開了這個話匣，掩藏在面之下的真實目的，就能堂而皇之擺到臺面上來說了。

　羅大娘子也附和，“這話說出來雖人傷心，但也是事實，你爹爹征戰一生，最可惜就是沒有男丁來承繼家業。怪也怪你阿娘走得急，要是從宗親中過繼一個兒子掌家，也不至于讓你這樣為難。”

　這時易老夫人就該發揮定海神針的作用了，沉了片刻，著圈椅的扶手道：“我這幾日和你兩位伯父商議了這件事，這偌大的家業在你一個孩兒上，實在苦了你了。家中上下這麼多的使婆子，一人一個心眼子，有辦事踏實的固然好，若是出了個把心懷叵測的，敗壞了家中名聲，你一個姑娘家，可怎麼應付得了！說到底，外人都是瞧熱鬧的，只有至親骨才為你著想，縱是擔些責任，勞費心，一家人也不說兩家話了。左不過讓你伯父他們累些，除了自己人，還有誰盡心為你呢。你好好的貴，原該花一樣養著，大可不必煩心一家上下的吃喝拉撒。往后養在祖母邊，到了年紀覓一門好親事，出了閣再當家，方不招人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