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妝向這位翼國公，還未弱冠的年紀，一派文質樣貌，穿著一件扁青的圓領袍，清淡的裝束清淡的五，眉目流轉間，約有一腔年的簡單和赤誠。

　他聽了芝圓的介紹，很鄭重地向明妝拱手長揖，“以前易公留京時，我曾向易公討教過用兵之道，今日見了小娘子，誠如見了易公一樣。”

　明妝向他欠了欠，和陌生人搭話，還是有些不知從何說起，因此口齒也笨了，但在人家看來，卻是姑娘矜持的表現。

　孩子不言語，自然要男人更主些。翼國公道：“茉莉小團香而清淡，很適合拿來當飲子配茶點。等明日，我也給易娘子送去一些嘗嘗，小娘子不要嫌棄。”

　明妝倒有些不好意思，抿笑了笑道：“無功不祿，怎麼敢當呢。”

　芝圓在一旁和稀泥，“哎呀，這有什麼不敢當的，禮尚往來就是了嘛。般般，你不是會做墨麼，正好五哥寫詩作畫，到時候回上幾錠讓五哥品鑒，墨多是用墨人，下回見了面，也好互相切磋。”

　這一閑談，泄了姑娘的閨名，翼國公記在心里，覺得這小名兒可之余，也有異于等閑的大格局。

　高安郡王早就知道芝圓的圖謀了，未婚妻的愿，即是他的愿，他在一旁敲邊鼓：“今年廬山運了好些上佳的松木進京，燒制出來的松煙很不錯。上回我和衛觀打馬球，他說他那里有十年的代郡鹿膠，如磐石，”一面給翼國公使了個眼，“要是用得上，咱們就去他府上拜訪一回，把他的存貨都討回來。”

　結果這話剛說完，就引來芝圓的白眼，“還說你不打馬球？”

　高安郡王窒了下，“說實話……不是不，是看和誰打。”

　這下正說進了芝圓的心坎里，對應寶玥早就不滿了，嘀嘀咕咕說：“可不是，大家閨秀不和孩子玩，整日混跡在男人叢里，家下大人也不管一管！”

　好在剛才和翼國公一同飲茶的人識趣離開了，姑娘的小小拈酸，也不落了外人的耳朵。

　高安郡王眨了眨眼，訕笑道：“也不必這樣說人家，是嘉國公的嫡，家里不束縛的子，拿當男孩子養，難免大大咧咧些……”

　芝圓聽了哂笑，“是啊。是啊，只有你們這些男人吃那一套！嘉國公是沒有兒子嗎，要拿當男孩子養？我生平最不喜歡這種人，拿驕縱當直爽，表面看似大大咧咧，暗里勾心斗角，不知多猖狂。像上回，把衡侯家的三娘惹哭了，只管嘲笑三娘小孩子氣，臉皮薄，怎麼不說自己臉皮厚！三娘與很嗎，上來就議論人家個頭矮，還說人家上裳顯臉黑——呸！”想了想又不對，調轉視線看向高安郡王，“我沒來前，你們在說什麼？一見我就剎了話頭，可是在議論我？”

　高安郡王直呼天地良心，“實在沒有議論你，只是閑話家常，聊一聊今日進香的事。”

　芝圓哼笑，看了明妝一眼，“你信嗎？”

　明妝無端被牽扯進來，有點尷尬，支吾了下道：“邊上還有好幾個人在呢。”

　這話很在理，高安郡王對明妝投去了激的目，攤手對芝圓道：“對啊，若是不坦，也不會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了。”

　反正未婚妻酸氣沖天，那是在乎他的表現，高安郡王對此還是樂在其中的，所以芝圓就算不相信他，他也并不著急。

　“好了好了，消消氣。”他笑著說，“我前幾日去幽州，得了幾張好皮子，放在車上的箱子里呢，走吧，我帶你去看看。”

　芝圓十分不領，“皮子有什麼了不起，我哥哥前幾天還打了兩只狐貍呢……”

　可是面對高安郡王猛使的眼，忽然明白過來，立刻就變了話風，“哦，幽州的皮子好啊，花錢都買不來……那我跟你瞧瞧去。”一面對明妝說，“外面冷得很，你在這里等我，我過會兒就回來。”然后以皮子太重，邊的使團荷一個人搬不為由，順便把午盞也帶走了。

　這下只剩兩個人了，撮合的手法生疏又明顯，明妝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呆怔的表卻換來翼國公一個淺笑，他回吩咐小廝把桌上的茶撤下去，和聲道：“一早起來上山進香，小娘子了吧？梅園的七寶擂茶和環餅很有名，我讓人送些過來，小娘子邊吃邊等吧。”

　邊吃邊等，似乎是個不錯的提議，明妝也不推搪，頷首說好，“公爺要是有其他事忙，不必照應我，我一個人也可以。”

　有清甜的聲線，笑的時候邊兩個小梨渦，像一雙裝的小盞。

　翼國公有些臉紅，垂眼說不，“今日就是出來游玩的，沒有什麼要事……”彼此還陌生，但心里很樂意談，自然要想方設法找些話題，便道，“我先前聽芝圓喚了小娘子閨名，我想著，自己也應當自報家門才公平。小娘子只知道我的爵和排行，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李霽虹，小字云橋，小娘子要是不嫌棄，和芝圓一樣喚我五哥吧！”

　明妝聞言，那雙眼睛里綻出驚喜的來，“長橋臥波，未云何龍，復道行空，不霽何虹……我很喜歡《阿房宮賦》，沒想到公爺名諱的出也是這里。”

　所以說有緣啊，從這點細微之發現共通，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這時使端著托盤過來，他起接過蓋碗放在明妝面前，揭開蓋子，清香四溢，溫煦道：“瓦市上賣的擂茶，是將各用料放在一起磨碎，到最后不過一碗濃湯罷了。這里的擂茶不一樣，炒米是整粒放進去的，加上衛大娘子特制的環餅，味道更醇厚，也更有嚼勁，小娘子試試。”

　說起吃喝，年輕的孩子總是很有嘗試的神。他遞了銀匙過來，明妝道謝接了，小心翼翼捧著嘗了一口。炒米正是不的時候，還帶著七分脆口，加上環餅的焦香，沖淡了擂茶里的姜味，難怪芝圓先前就說這里的擂茶好喝。

　翼國公含笑問如何，“要不要再來一碟花折鵝糕？”

　明妝說不必了，“這麼一碗擂茶下去，已經吃得十分飽了。”

　翼國公點點頭，閑談起家常來，“令尊當初兼任鴻臚卿，曾在上京逗留過半年，那時我常去討教，易公如我的恩師一樣。后來他回陜州升任四鎮節度使，一去六年沒有回來，再聽聞他的消息，已經是噩耗……”說著略斟酌了下，又問，“小娘子如今投靠至親嗎？日子過得不艱難吧？”

　若是換了其他孩，可能會流出點委屈的神，趁機訴苦求助，希翼國公能看在故去的爹爹份上，對眼下的境略施援手——然而明妝卻沒有這麼做。

　抬起眼，眼底似有影，也是轉瞬即逝，仍舊一派明快模樣，笑著說：“家父和家母留下的園子，我得繼續打理，并未投靠至親。不過祖母和外家對我很照應，事事都想著我，我如今好的，多謝公爺關心。”

　一個無所依傍的姑娘不自苦，沒有因自怨自艾變得整日哭哭啼啼，實在很令人欽佩。翼國公又對刮目相看幾分，很實心地說：“小娘子往后要是有什麼難，只管派人來找我，一則我過令尊指點之恩，二則你和湯府有干親，芝圓不日就是我阿嫂了，就算看著的面子，也應當對小娘子多加照拂。”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本，漂亮的孩子總能得到更多眷顧，尤其這樣多舛，卻又向而生的。

　說到底看一個人能否心，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有時候甚至不需要對方做什麼，自己就已經先暗許了。翼國公是聰明人，芝圓既然能特意引薦彼此，就說明眼前這位小娘子還待字閨中，不必糾結是不是已經許了人家。

　多好！他舒了口氣，轉頭向半開的支摘窗，窗底有一簇紅梅歧，不知什麼時候又下起了雪。雪片靜靜地降落，落在熱烈盛開的花瓣上，仔細聽，有沙沙聲傳來，不知是雪落的聲音，還是紅泥小火爐中炭火的崩裂。

　“小娘子……”他張了張口，本想邀出去看雪的，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截住了話頭。

　一個小廝上前來回話，說：“公爺，我們郡王請公爺過去說話，有要事商議。”

　翼國公有些無奈，抱歉地沖明妝笑了笑，“我大哥找我說事，小娘子且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明妝說好，“公爺只管忙自己的去吧。”

　翼國公站起，再三致了歉，方匆匆跟著小廝走了。

　這回可好，回避的回避，有事的有事，自己反倒落了單。明妝坐在那里半晌，百無聊賴，窗看見大雪紛飛，外面傳來孩子的笑聲，呼朋引伴說要往梅林里去賞雪。

　明妝有些心，往常邊總是不離人，其實一個人走走，也有意境。恰好門前的小廝正分發油紙傘，明妝過去要了一把，順著蜿蜒的小徑，走進了梅林深。

　香糕磚鋪地，像街上一樣，只是這梅林太大，明妝不敢走得太偏，怕萬一迷了路，回不來。不過這梅林里的花，著實是開得好啊，各的梅花齊齊綻放，雪片仿佛也沾染了清幽的香氣，世上果然沒有一種熏香，能還原孤山濃梅的韻致。

　再往前一些，約看見一棵玉碟龍游，長在小徑外的曠地上。那是梅中的珍品，尋常人家用來培植盆栽，不像這梅園，參天大的一株，看上去和別的梅花大不同。明妝站在一樹繁花下仰面看，這梅樹的枝干虬曲，真如游龍一樣，花朵潔白，花蕊沁著一點紅，香氣幽幽地，像孩子妝盒中甜膩的脂。

　這樣奇特的一棵梅樹，居然沒人來欣賞，真是可惜。明妝站了一會兒，傘面上積攢了薄薄的一層雪，待抖落了，重新回到小徑上，往前走，來往的人更了些，那里有綠萼，還有五寶垂枝，平常不常見的品種，這里可說是應有盡有。

　不過只顧賞梅，沒有刻意留心，梅園里不只一條路，小徑縱橫錯，走啊走的，就忘了歸路。

　這下糟了，呆呆站在路上，左右看不見人，一時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只好憑著記憶往回走。可是這片梅樹都一樣，連剛才那棵玉碟龍游也不見了，心里慌起來，不會像畫本子上那樣，走著走著，走進另一個世界去吧！

　好在奔走半天，終于看見前面有個影，傘柄挑在肩頭，傘面遮住了上半截，從底下紫鼠的袍裾看來，應當是個男子。

　冒冒失失上去問路，還是不太敢，只好遠遠跟著人家的腳蹤。可這人走走停停，不不慢，大概是察覺有人尾隨他了，終于停下步子回頭一顧……

　面冷若冰霜，那雙眼梢微揚的眼睛卻十分多，啟道：“小娘子跟了我半日了，這荒郊野外的，是想劫財，還是想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