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嬤嬤的一把老骨頭幾乎被搖散了架,最后只得妥協,“好好好,不說不說!不過小娘子心里既然有數,就要多留心才好。”其他的不必叮囑了,一個能自己執掌家業的姑娘,多風浪都見過,到了兒私方面,也不至于不知輕重。
回到袁老夫人的院子,一家子還在等著,大舅舅和二舅舅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知道儀王到了門上,實在彷徨于該不該出門迎接。
終于看見明妝回來,忽然松了口氣,知道儀王已經走了,都退坐回了圈椅里。
袁老夫人問:“怎麼樣?儀王殿下來,可是有什麼事嗎?”
明妝說沒有,“就是路過,順便打個招呼罷了。”
這話不屬實,袁老夫人看向了吳嬤嬤,想從那里探聽出些原委來,誰知吳嬤嬤也是一樣的回答,“倒是沒說什麼,不過閑話幾句家常……儀王殿下剛去外家拜年,先皇后母家在通街,正好經過咱們麥秸巷,順道過來探探明娘子。”
袁老夫人哦了聲,上應了,但吳嬤嬤是年輕時的陪房,伴在邊幾十年,彼此間早就有了默契。眼下人多,不便細問,等回頭人散了,自然還有詳盡的回稟。
反正大年初一,不必弄得驚弓之鳥一般,那尊大佛走了,他們就好安心團圓了。
吩咐廚房預備上菜,大家挪到花廳里去,今日的席面是從東門外仁和店預定的,里頭有各種迎春的新菜,也有渾羊歿忽①那樣了不得的菜。
男子一桌,眷一桌,大家聚在一個花廳中用飯,隔著桌,也要敬上兩杯酒。
明妝不會飲酒,但盛難卻,被靜好勸了兩杯藍橋風月。所謂的藍橋風月,是高宗吳皇后舊宅出的佳釀,一般年尾時候才對外售賣。一旦釀,城中的顯貴人家便去采買,作過年宴飲之用,款待賓朋也算有面子。
靜好拍拍明妝的肩,“今年一定找個好郎子,要知冷熱的,要位高權重的。”
明妝知道話里有話,無外乎暗指今日登門的儀王,便笑得眉眼彎彎,聲對靜好道:“三姐姐年紀比我大,理當比我先許人家。咱們先前不是提過李判嗎,他今日說要留京半年,解決婚姻大事,要不咱們回明外祖母,托個大登門說合好不好?”
靜好訝然看了一眼,“給我嗎?”
“對呀。”明妝笑著說,“人家如今是國公了,我看和你正相配。”
靜好唔了聲,裝模作樣鬢角,“不甚相配,我又沒有個當郡公的爹爹。再說世上哪有家托人登門的,要是傳出去,人人以為我袁靜好上趕著求嫁,往后在貴圈中也不好混跡了。”
們姐妹說話隨意慣了,大家聽了也不過一笑。后來又推杯換盞,明妝實在喝不得了,只好討饒,換了紫蘇飲子。
飯后去三表嫂院子里探,很窩心地問候了一番,再去看小侄兒,孩子睡在搖籃里,那團團的臉簡直撞進心坎里來,明妝驚喜地慨:“我也是做長輩的人了!”
過年十六歲了,卻覺得自己還小,輩分見漲了,沾沾自喜。原本要多看孩子一會兒的,無奈下半晌要去湯宅拜年,在搖車邊上流連再三,對三表嫂道:“我今日來,沒有給寧哥兒準備見面禮,明日我讓使送過來。”
半靠著床架子的產婦腦門上戴著抹額,笑出了一臉慈的味道,說不必了,“妹妹常回來瞧瞧我們,我就高興了。”
又說了幾句家常話,明妝讓好生休息,自己從袁宅辭了出來。
因喝了酒,臉和脖子滾燙,拿涼手背掖掖,還是不住那團熱氣,只好推開車窗,讓外面的涼氣滲進來。
很快,混沌的腦子清明了,天地也豁然開朗。窗外,街市上張燈結彩,除夕的燈籠不曾撤下去,在風里搖曳著,到了晚間還要點上。
瓦市人來人往,外邦來的伎樂沒有過年過節的講究,照舊吹拉彈唱,把勾欄經營得熱火朝天。
穿過宜樓街,前面就是湯宅,往年都有慣例的,知道明妝下半晌要過府,周大娘子已經派嬤嬤在門上候著了,見人一到,便引進了院。
家里人都在,先去給樞使道新禧,順便見過了鶴卿。鶴卿正要出門,打算去會一會朋友,見了明妝就問:“那張狐貍皮怎麼樣?夠不夠用?要是不夠,我那里還有兩張,讓人給你送去。”
周大娘子看得嘆氣,怨怪鶴卿筋,面對這樣的人兒沒別的話,就知道問狐貍皮。但凡他有點別的意思,自己也不用發愁了,一客不煩二主,親上加親多好!
可這鶴卿,實在是個死腦子,早前要給他說合親事,他不愿意,一拍脯“大丈夫何患無妻,先立業再家”。孩兒從他面前走過,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周大娘子就覺得八是那些孩子姿不夠,不他的法眼。結果明妝這等可以近水樓臺的,他照樣不為所,害得周大娘子鬢邊生出幾白發來,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不正常,有什麼難言的怪癖。
周大娘子只好寄希于明妝,可惜孩子們一個賽一個地單純,明妝說:“我想要個臥兔兒。”一手比劃,“要皮很厚實那種,送給我三嫂,剛生了孩子。”
鶴卿說沒問題,“等初五我們出去跑馬,我給你打只貂鼠,活!”邊說邊甩著馬鞭出門去了。
周大娘子和丈夫換了下眼,湯淳訕笑了兩聲,“不著急。”
著急也沒辦法,周大娘子只好吩咐芝圓:“帶般般去你房里玩兒吧,我一會兒給你們送吃的過去。”
芝圓就等這句話,一把勾住了明妝的胳膊,牽著往外走,邊走邊在頸間嗅嗅,“你喝酒了?”
明妝嗯了聲,“推不過,中晌喝了兩杯。”把臉湊到芝圓面前,“替我看看,還紅嗎?”
芝圓細打量了兩眼,見顴骨上殘留著一點紅霞,便問:“你醉了嗎?我讓人給你送碗醒酒湯來。”
明妝說不用,“才喝了一點兒,很快酒氣就散了。”兩個人相攜著,進了芝圓的小院。
竹簾卷起半邊,在廊上閑坐下,午后很溫暖,初一日就有了春的氣象。
使送茶點來,明妝捧著紅豆糖澆,慢慢舀著吃。芝圓的興趣不在吃上,很熱切地告訴:“昨日午后,五哥來咱們府上了。”
明妝從糖澆上抬起了眼,“來拜訪干爹嗎?”
“哪里,”芝圓道,“專程來拜訪我阿娘的。知道你認了我阿娘做干娘,就想托我阿娘中面見張淑儀,提一提你們倆的事。”
明妝吃了一驚,“我們倆的事?怎麼就……我們倆的事了?”
芝圓說:“怎麼不是你們倆!人家在梅園對你一見傾心,除夕又邀你賞燈,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的嗎。”
可明妝又彷徨起來,單說姻緣,作配翼國公是高攀,誰能說這門親事不好!但如今考慮的并不是姻緣,加上儀王的那番話,翼國公的熱忱,卻變了燙手的山芋。
“我覺得,這事不用之過急……”
委婉提出的時候,正逢周大娘子進來,周大娘子道:“我原本也是這樣想,翼國公這等天潢貴胄,自小要星星不敢給月亮,他心里喜歡就要得到,哪里管其他。昨日來托付我,我也不好推諉,只說等過完了年再中,就是想先聽聽你的意思。你心里是怎麼想呢,對人家中意嗎?要是中意,試一試也無妨,到時候請孫貴妃一同幫著說合,興許這事能。”
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到了這種時候是最難堪的,沒有人出面做主,一應都要自己打算。明妝倒也沒有失措,想了想道:“我和翼國公只見過三次面,這就要談婚論嫁,太倉促了。”
芝圓顯然很意外,“不是說好了,咱們閨中做摯友,出了閣做妯娌嗎,難不你要我孤零零嫁進李家?”
明妝訕笑了下,“你就是在李家長大的,算不得孤零零。”
“不是……”芝圓語窒,半晌叉腰道,“五哥不好嗎?你看不上他?”
然而明妝心里的盤算不能說出來,芝圓義憤填膺,有些愧,覺得自己利用完了好友的熱心,臨陣卻退出了,很不講道義。
還是周大娘子明白,安芝圓道:“翼國公和般般見面不多,又不了解彼此為人,現在急吼吼要提親,不就是看重般般的容貌嗎。男人重不是好事,你還不容般般自己考慮?依我說,先晾上幾日,若他再來托付,也算有心,到時候我再中不遲。”
芝圓氣餒不已,“原本我還很高興呢。”
周大娘子蹙了蹙眉,“你以為這是逛瓦市,你去也去?孩子矜重些,人家才不敢怠慢。”
說得明妝連連點頭,芝圓便也無可奈何了。
冬日里日短,天黑得早,下半晌過起來很快。看時候差不多了,周大娘子出去吩咐夜里的席面,要留明妝在家吃飯。
們小姐妹在廊上說話,芝圓先前的不解,終于在靈一閃中找到了答案,“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二哥。那天你們倆踏雪尋梅,不會看對眼了吧!”
廊外的周大娘子怔了怔,支起耳朵仔細聽,聽見明妝還是緩慢的語調,不經心地反駁,“那日是偶遇,不是什麼踏雪尋梅。”
反正芝圓有自己的見解,“五哥換二哥,也不是不行……”說著開始由衷地欽佩明妝,“般般,你真厲害,要是果真能配二哥,豈不是一躍從弟妹變嫂子了!”
說得簡直咸魚翻一樣,在芝圓眼里,明妝嫁誰不要,要就是跟一起嫁進李家。其他的妯娌未必得慣,但和明妝可以拉幫結派,二人虎,將來誰都不怕。
孩子們談論婚嫁,說得過家家一般,周大娘子笑著搖搖頭,往后廚去了。
晚間大家一起吃飯,湯宅人口很簡單,湯淳有兩個妾,都沒有生養,家里只鶴卿和芝圓兩個,加上明妝,才更有過年的氣氛。
飯罷周大娘子讓鶴卿送明妝回去,仔細叮囑:“慢著點兒,今夜街市上熱鬧,別讓人沖撞了。”
鶴卿應了,騎上馬護送,開始還引路,后來就并駕齊驅,來和明妝閑聊了。
他和芝圓一樣,是個簡單直接的人,逍遙地坐在馬背上,偏頭和明妝侃侃而談:“你發現沒有,我阿娘想撮合我們倆。”
明妝眨著大眼睛,在窗口喃喃:“是麼……”
鶴卿自在地笑笑,“可我拿你當親妹妹一樣,怎麼能胡來!”
“不過干娘確實擔心你的。”明妝道,“鶴卿哥哥,你有喜歡的姑娘嗎?”
鶴卿開始支吾,“這個……這個……往后再告訴你。”可話剛說完,神忽然一凜,然后偏過頭來,語重心長地勸誡,“翼國公要是向你提親,你可要好好考慮考慮。”
明妝大不解,莫名地著他。
鶴卿嘆了口氣,朝前努努,“瞧見沒有,那個小娘兒快吊在他上了。我看他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沒想到一人能擔兩人的分量,以往真是小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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