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彎月下一雙明亮的眸子,那眼眸里云山霧罩，浮起一點淚，讓他想起時打壞了父親的硯臺，悄悄躲在他的小院門口,見他出現就來央求,“李判哥哥,我闖禍了。”

　那時的他剛從副將升作判，一聲“李判哥哥”,雖然是刻意討好,但也讓他覺得窩心。

　他低下頭看，“小娘子說得更仔細些。”

　為難地回指了指,“我想練字，去了爹爹的書房,本想研墨的，可不知怎麼，硯臺就掉下來……摔碎了。”

　他明白過來，那是大將軍的恩師留給他的紀念，大將軍一直用得很小心，這回摔碎了,確實是個很大的麻煩。

　想了想道：“這樣吧,我去和大將軍說，硯臺是我打壞的,和小娘子無關。”

　那時小小的明妝就已經很講義氣了，說不,“我自己弄壞的,不能推在你上。我想……李判哥哥給我找個一樣的硯臺，別讓爹爹發現。等以后爹爹高興的時候,我再認錯，爹爹就不會怪我了。”

　“可是……”他猶豫了下，“怎麼才能不讓大將軍發現呢？淘換來的是新的，打碎的那個已經用過了。”

　“這個好辦，我慢慢地磨，磨得和爹爹用過的痕跡一樣。”又哀懇地拽了下他的袖子，“我不敢告訴爹爹，也不敢告訴阿娘，李判哥哥，你能幫我嗎？”

　那時的神，和現在的一模一樣。

　說生氣……他不應該生氣，畢竟男婚嫁理所應當，如果里頭不存在算計，能嫁給儀王，對來說是個不錯的歸宿。更是那聲“李判哥哥”，讓他忽然了心腸，所以他慢慢搖頭，“小娘子言重了，除夕那日儀王問過小娘子，怎麼不去王府做客，我想是他常在催促，小娘子繞不過這面，才登門拜會的，是嗎？”

　他還在幫找臺階下，愈發讓到心虛。

　該不該把計劃告訴他，其實明妝一直在猶豫，告訴他，也許他會有別的好辦法，不需要再拿自己的婚姻做賭注。但轉念想想，彌是家邊紅人，他又是爹爹舊部，他的一路高升，一定會引來彌的忌憚，如果彌在家面前挑撥離間，鬧得不好，他會走上爹爹的老路……

　不敢去想。

　因為很在乎，所以不愿意讓他涉險，那日翼國公勸看開，把爹爹的死歸咎于“意見相左”，走到今日的李宣凜呢？會不會也是這樣的看法？人得到的越多，就越要權衡，越會自保，他出生死多年，不能再因一個彌，折損了一道行。

　自家的仇，要自己報，只能把一切希寄托在那個離皇位最近的人上。幾次真話險些沖口而出，最后還是咽了下去，斟酌再三，只好違心地說：“在你面前我也不怕丟人，我到了說合親事的年紀，易家的祖母和姑母總在盤算替我找郎子，與其讓們隨意安排，不如我自己尋個位高權重的，將來好制們。”

　這也算真話，滿上京去打聽，沒有人能比家的兒子們更尊貴了。

　“那麼小娘子考慮過翼國公嗎？”他和聲問，“除夕那日你不是和翼國公一起賞燈嗎，翼國公是個讀書人，讀書人文質，心思也純良，我看他對你有幾分好。”

　邊上侍立的午盞瞅了自家小娘子一眼，果然見臉上為難，支吾著不好說話，自己就該發揮膀臂口舌的作用了，忙喚了聲李判，“小娘子昨日去湯府拜年，用過了晚飯才回來，我們半道上經過東瓦子，遇見翼國公了，他和嘉國公府小娘子正吊著膀子逛燈會呢。”

　果然，明妝看見李宣凜眼里的驚訝，讀書人人心不古，恐怕讓他失了。自己跟著指責，沒有必要，便道：“嘉國公家小娘子爽朗，和翼國公應當是朋友。”

　話雖這樣說，吊著膀子又算怎麼回事，若這是朋友之間的相之道，未免太沒有分寸了。

　小娘子說話留面，不好意思穿翼國公行徑，午盞卻憤憤不平，接口道：“可他年前還托周大娘子進宮說合呢，好在咱們昨日上，如果蒙在鼓里，真定下了親事，到時候應小娘子再橫刀奪，那我們小娘子該多委屈！”

　這回連李宣凜都覺得翼國公不是好人選了，雖說未必真的濫，但不懂拒絕就是惡因。一個男人一輩子會遇見多人，但凡有意攀搭的都含糊著，那麼早晚會后院失火，犬不寧。

　算了，這翼國公算是徹底出局了，他一時也沒有好的人選，忖了忖道：“我明白小娘子的想法，這事且不著急，好麼？我要在上京逗留半年，容我些時間，一定給小娘子安排個靠得住的好人選。”

　明妝笑起來，“李判要改行做冰人了嗎？你自己還沒有婚配呢，倒想著來給我安排郎子。”

　可他實心實意心的婚事，如果心里沒有那個執念，聽憑他的安排，將來一定能過得很不錯。

　李宣凜聞言，略有些尷尬，“我是男人，男人建功立業，晚些娶親也不要。小娘子不同，你是閨中孩，應當趁著大好年華，尋一個可靠的郎子。那儀王……出輝煌，因此榮辱也難以預料，小娘子千萬不能草率。”

　明妝點頭，“我會慎重的，李判不必為我擔心。我有一句話，現在就要對你說，將來無論我嫁了什麼樣的郎子，如果他想借由爹爹的面對你提出非分要求，請李判不要答應。”

　他沉默下來，原來什麼都知道。他以為了儀王哄騙，參不人家背后的用意，現在看來是多慮了。

　用不著強勸，至多不過略作提醒，比他想象的更通。

　他著，很真摯地說：“我只盼小娘子一生平順，將來能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郎子，再也不要經歷風浪。”

　說到這個，明妝愴然低下頭，好像確實在一步步走向漩渦的中心，知道危險，卻不能不冒險。也許是賭徒的心態吧，輸贏各半，全看運氣。儀王要借助陜州軍的聲勢助威，如果僅僅是助威，對于來說，并沒有任何損失。

　他見神有變，突然意識到話題太沉重了，新年伊始，不該讓為難，便站起道：“我來了這半日，打小娘子的安排了。今日是初二，小娘子上外面走走，去見見姐妹朋友吧，我也該回去了。”

　明妝哦了聲，“那我送送你。”

　兩個人一前一后出廳房，明妝把人送到門上，本以為他會揚長而去，沒想到他頓下步子，回又看了一眼。

　明妝出一個笑，想道一句“路上小心”，但這樣青天白日，有什麼可小心的，人家還是武將。

　他也沒有再多言，利落地登上車，七斗甩著馬鞭一抖韁繩，車就往巷口去了。

　繞過城出宜秋門，回去的途中會經過玉宵觀，只聞見繚繞的煙氣直沖鼻尖，沖得他眼睛酸，心頭沉重。

　再往前一程，了洪橋子大街，車輦停下后，門上的小廝上來接應，這小廝有個大俗大雅的名字，張太，人很瘦，脖子尤其長，往前探著，七斗說他很有鵝的格調。

　張太到車前擺穩了腳凳，打起簾子道：“公子，今日有人來給公子說了。”

　李宣凜置若罔聞，從門上進去直上東邊木廊，他還有好些公事要置，沒有時間過問又是誰來給他說合親事了。

　但剛到院門上，就聽后急急傳來腳步聲，一個小廝過來回話，說：“公子留步，郎主請公子過去一趟，有話要對公子說。”

　他只好頓住步子，轉往前廳去，進門就見父親和唐大娘子坐在榻上，唐大娘子將父親敷衍得很好，替他斟了茶，還要仔細叮囑，“當心燙著。”

　李宣凜的父親李度，沒有爵位可承襲，拜了個從六品的前行郎中，對自己的要求不太高，只要有個一半職就行。靠著祖輩傳下來的薄產，一家還算能夠度日，能力不高，但在兒子面前絕對權威，即便這個高大的兒子已經封了國公，對他來說父子之間的關系也沒有什麼改變。

　李度見他進來，捋了一把胡髭上沾染的餅屑，拿眼神示意他坐下。

　李宣凜沒有挪步，只道：“父親傳我來，不知有什麼吩咐？”

　兒子有點桀驁，做父親的覺得不大順眼，要是換了以前打得也罵得，但如今他上有了爵位，再要教訓，就得看看家的面子了。

　嘆了口氣，平息一下心里的浪，李度道：“今日你舅母登門，替你說了一樁親事，把你來，是為聽聽你的意思。”

　堂下站著的李宣凜聽罷，沒有任何表示，李度推算中的“請父親做主”并未出現，心下又有幾分不快，看了唐大娘子一眼，“我一時說不清，還是你同他說吧。”

　唐大娘子放下了手中茶盞，端端坐正，對李宣凜道：“我娘家表妹膝下有個兒，今年十六歲，琴棋書畫樣樣通，人也生得十分周正。們家聽聞你回上京了，還不曾娶親，就托了你舅母來說合。我原是想，父兄的職都不高，份和你不相配，但咱們是娶親，娶妻娶賢，又不是要靠著岳家發跡，若是來個親上加親，也沒什麼不好。”說罷眼波一轉，視線落在他臉上，又道，“父母之命妁之言，古來就是這樣，我和你父親都覺得不錯，其實定了也就定了。不過如今你不同往日，畢竟封了國公，家沒抬舉咱們家為國公府，已經是顧全你爹爹的面了。你的婚事，還是要聽聽你自己的意思，若是答應，擇個吉日就過禮，若是不答應……那就再等等，或者有更好的門第也不一定。”

　當然，“若是不答應”往后那段話，聽聽就罷了，畢竟前面長篇大論的前提，是父母已經覺得不錯了。

　站在地心的李宣凜依舊淡淡的，半晌才問：“母親與這位表姨母，如何？”

　既然要塞自家的外甥，必是不錯，唐大娘子道：“我與表妹自小就好，雖不是親姐妹，但很深厚。”

　李宣凜笑了笑，“既然深厚，我卻不能害了人家。我是武將，常年鎮守邊關，說不定什麼時候有戰事就得出征，戰場上九死一生，能不能活著回來，誰也說不準。安西離上京幾千里之遙，到時候讓人家跟我去任上，難免離鄉背井水土不服，若不去，夫妻分離十來年不能見上一面，等同守活寡，母親于心何忍呢。”

　這話說完，唐大娘子不由怔了怔，居然有理有據，不可反駁。

　“可你年紀大了，總要娶親的。”唐大娘子蹙眉道，“難道還打算一輩子打不？”

　他父親此時也來幫腔，“我們李家人丁單薄，要是你大哥還活著，我也未必一定要著你親。如今開枝散葉的重任就落在你肩上了，你要懂得父母的苦心，給你說合親事不是要害你，男大當婚大當嫁，早些了親，先生個一兒半再說。”

　李度用起父權來，不會就事論事，一味只知道下死命令，有時候連唐大娘子都覺得他不得要領。

　什麼不能害人家，這些都是托詞，不過是不愿意娶娘家人而已。唐大娘子臉上不是，抻了抻袖子有意怨怪丈夫，“你莫渾說了，如今人家是國公，這頭銜也得死你，你倒來充什麼父母爹娘？”

　這種怪氣的話，李宣凜聽得多了，涼笑一聲道：“母親這樣說，兒子不敢領，父就是父，子就是子，我若是不敬父母大人，那麼如今也不在這里住著，早該籌備自己的府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