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知曉新帝召見重臣的事,倒不覺得奇怪。
的胞弟馮明達為尚書右仆,又同中書令柳玄有些,兩廂對照,也知道了個七七八八。
爛泥扶不上墻,沒頭腦翻不出什麼浪來。
如是到了二十七日喪期結束,新帝往太極宮正殿去百朝見,皇太后隔著簾幕在后聽政。
——沒大婚沒立后,當然就是小孩子啊,媽媽幫著照看一下,有什麼奇怪的?
嬴政著天子冠服于正殿落座,百齊齊叩首,恭問圣上安康,太后千歲,繼而又是新君繼位之后須得置的一干朝政。
先帝的謚號如何選定,新君登基、改元的年號該什麼,如何加恩皇太后的母家,還有人提起了新帝的生父生母周王夫婦……
只是奇怪的是,無論朝臣們商討何事,殿上高坐的天子始終一言不發,漸漸的,朝堂之上的議論聲的便小了,到最后,徹底歸于寧靜。
最后還是皇太后隔著簾幕,皺眉責備出聲:“陛下,百面前一言不發,有失儀之嫌!”
嬴政側向皇太后頷首示禮,繼而轉向眾臣:“除去為先帝選定謚號、改元年號之外,諸位卿家難道沒有什麼話想講嗎?”
眾臣被他問住,面面相覷,一時無言。
嬴政的目依次從為首的幾位朝臣們臉上掃過,途徑王越的時候,后者兩條都在打——陛下,大哥,爺爺!!!
你想廢置衛,也不能這麼搞啊!
當世唯名與不可以假人,為了區區衛而擱置先帝的謚號和改元大事,這豈不是天下人非議?
臣很想幫你,但是臣做不到啊——
大殿之上的空氣近乎凝滯,王越更不敢在此時出頭,心里一時惶恐不已的想“完了完了,如此必定失了圣意”,一時又委屈的想“這也不能全怪我啊”,正進退兩難之際,忽聽一聲震響,高坐之上,嬴政拍案而起!
寂靜的朝堂之上陡然作聲,群臣齊齊心下一,不約而同跪下去,口稱惶恐。
而嬴政厲聲斥道:“爾等為朝臣,蒙國恩,俱是無君無父之輩耶?!”
他向先帝陵寢所在之地拱手:“先帝仁善,臨終前降旨不得因山陵崩而阻止民間嫁娶,只以百日為計——百姓尚且如此,而朕為嗣子,竟只守孝二十七日,如此忤逆無禮之事,滿朝公卿,竟無一人上表直言,坐視朕失孝于先帝,見笑天下嗎?!”
群臣跪下去之時,還在想沒頭腦今日在什麼風,太后如何還不中止他這般胡鬧,待到嬴政說完,卻是臉大變,齊齊顯惶恐之。
這一回,卻是要真心實意多了。
原因無他——新帝占理!
而嬴政尤且沒有作罷之念:“禮部尚書何在?!”
禮部尚書幾乎是屁滾尿流的膝行兩步近前:“臣在。”
嬴政狂風暴雨般訓斥道:“禮部職權為何?你的為臣之道又在哪里?坐視大行皇帝辱,當今天子失行,這禮部尚書的帽,你竟還戴得住?!”
禮部尚書連聲稱罪:“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嬴政又看向滿殿朝臣:“二十七日啊,朕等待了整整二十七日,如此不法不孝、有違國禮之事,竟無一人做聲!你們如何對得起先帝?如何對得起國朝?又如何對得起朕?!”
沒人敢抬頭,也沒人膽敢出聲分辯。
嬴政冷笑出聲,勢如霹靂:“禮部尚書失職至此,罪無可赦,即刻去,廷杖三十,兩名侍郎同罪!當日出聲提議朕以日代月為先帝守孝的,更是其心可誅!通議大夫章懷、中書舍人戴誠、給事王永貞、書郎符永之即刻杖殺,以正國儀!”
他居高臨下的俯視眾臣:“朕如此置,眾卿家可有異議?!”
眾臣被他這一通狂風暴雨嚇得肝膽俱裂,且又兼新君占據大義名分,字字句句毫無錯,又豈敢違逆?
當即齊聲跪拜:“臣惶恐,伏唯陛下能作威作福!”
嬴政角微:“很好。”
接著便聽帷幕之后傳來宮人的驚呼聲:“太后娘娘?!”
“快傳醫來——太后娘娘暈過去了!”
滿朝文武陡然聽見這接連兩聲驚呼,面不一,或者低著頭置若罔聞,或者悄悄同親近之人換眼,居于百前列的要臣們則是小心翼翼的調整著姿勢,在不被察覺的前提下,用余觀察著高坐上首的天子。
原因無他,新帝在第一次朝會上搞出這麼大的靜,表面上針對的是禮部和提議新帝以日代月為先帝守孝的朝臣,實際上劍鋒卻直指皇太后。
位低些的朝臣或許不甚明了,但先帝臨終前召見過的宰輔和勛貴們卻清楚的知道,提出以日代月為先帝守孝的人是皇太后,那幾個倒大霉被下令杖殺的,都是皇太后和馮家的應聲蟲。
當時幾位宰輔不無想要反對的意思——本朝承襲前代律法以孝治天下,父母辭世須得守孝三年的規矩更以律令的形式得以確定,即便繼位之君為親子都不好疏忽,更何況當今乃是宗室子過繼?
只是新帝沒想過這些事兒,只知道一旦守孝便得戒,皇太后將將說完,幾個應聲蟲再附和一番,假模假樣的找了前代以日代月守孝的例子出來,便忙不迭確定了此事。
皇太后樂意,新帝樂意,又有人找了前代的例子來裝點門面,他們又早早差人打探過新帝以往的,更不愿因此事與他鬧出齟齬,便也都默認了,哪想今日朝議之上,新帝卻陡然發難?
今日在這朝堂之上,新帝打的可不僅僅是禮部員,殺的更不僅僅是幾個應聲蟲,而是一舉打破了皇太后手中持有的先帝正妻金,更是在百面前殺死了皇太后新帝之母的份正統。
你是先帝的皇后,萬般榮耀皆由先帝而來,何以頭一個站出來踐踏先帝哀榮,推后繼之君如此輕慢先帝?
作為新帝的母親,沒有第一時間規勸他的言行,責備他改正錯誤,反而主使其為惡,行不孝不悌之舉,推波助瀾,這樣的母親,焉能代替丈夫執掌權柄,在朝堂之上監察未年的兒子?!
新帝字字句句都在責罵禮部,申斥那幾個應聲蟲,全然不曾提過首倡的皇太后半句,這是新帝仁孝,卻不代表皇太后問心無愧,還能厚無恥的盤踞朝堂之上,打著先帝孀、新帝之母的旗號臨朝!
吃著先帝的飯,砸著先帝的鍋,多不要臉吶你!
皇太后聽懂了他沒說出口的鄙之語,所以當場就撅過去了。
那兩聲驚呼剛傳到耳朵里,嬴政便忙不迭起往簾幕后去,滿面毫不作偽的關切,聲音焦急的開始無恥醫鬧:“快去傳醫來!母后若有差池,朕要太醫院償命!!!”
略停頓幾瞬,又吩咐人道:“傳馮仆過來,自家親戚,無需避諱。”
殿上宮人侍忙了熱鍋上的螞蟻,殿中朝臣跪在地上,一都不敢。
馮明達自打新帝公然發難開始,心中便暗道不好,再見姐姐在簾幕后邊撅過去了,更是心急如焚。
只是這會兒新帝主傳召,他反倒遲疑了……
宴無好宴。
到底強撐著跟隨那侍往偏殿去了。
董昌時目送這位同省同僚離去,又微微側過臉,目與李淳相,都在對方眼底看出了同樣的意味。
新帝今天這一手,多狠多毒啊!
真真是把所有人都騙過去了。
當日皇太后提議以日代月守孝的時候,他自己樂顛顛的答應了,一連二十七日神如常,麻痹了皇太后,也麻痹了所有朝臣,直到今日朝議,百俱在,方才猝然發難。
他就只出了一刀,但是架不住這一刀又準又狠。
皇太后的監國權柄也好,對于新帝的天然制也好,都是來源于先帝的。
是先帝的皇后,是新帝的母親——現在皇太后自己帶頭辱蔑先帝,自掘基,還有什麼資格、什麼臉面來代先帝行權?
撤簾還政吧你。
尚書左仆董昌時與侍中李淳心生驚,中書令王越也是兩戰戰。
陛下你演我啊!
過去那十八年,宮后那二十七天,你演傻子演的跟真的一樣啊!
皇太后翻車一點都不冤枉,你把所有人都騙了,滿朝文武都把你當狗,哪想給你個月亮你就開始仰頭長嘯了啊!
那之前我打的小報告,還有懷里這封奏疏……
不會也是坑吧?
媽耶,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殿中眾臣心思各異,嬴政卻無心理會,吩咐人攙扶著皇太后往偏殿就近歇息,又一氣兒連催醫過來。
監泰平親自去請的醫,一邊催促著腳步快些,一邊提了句陛下杖殺了幾個不敬先帝的朝臣,連禮部尚書都給革了職,太后娘娘心腸慈悲,大抵是驚不住,這才暈過去了。
醫老宮廷觀眾了,一聽就知道這里邊兒有事,了解原委之后,便曉得屆時該如何回話了。
到偏殿去隔著簾子診了脈,告罪之后,再瞧了眼皇太后臉,就知是急怒攻心所致,給開了藥,對外卻說是時氣所致,忽發熱疾……
嬴政跪在皇太后床邊,憂愁不已:“這可如何是好?”
又依依的拉著皇太后的袖,哭泣道:“母后,孩兒年,您不在邊陪伴,孩兒實在心有不安啊!”
淚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流,他又轉過臉去看馮明達,頗有些濡慕的了聲:“舅舅。”
然后問:“您說現在該怎麼辦才好?”
自打進偏殿之后,馮明達腦子就轉到了一百八十邁,可即便如此,聽到新帝詢問自己該怎麼辦之后,他也不原地宕機了好一會兒。
然后猛地醒悟過來,冷汗涔涔的俯下去:“臣萬萬擔不起陛下這一聲舅舅,且臣出外戚之家,豈敢妄言天子之事!”
嗯?
沒掉進坑里啊。
嬴政也不在意,馬上重開了個坑:“您是母后的弟弟,那便是朕的舅舅,如此稱呼,何錯之有?”
又神態黯然的說:“母后中途暈厥,朕為人子,自該在母后左右侍奉湯藥,只是今日畢竟是朕極之后的第一場朝議,于國朝意義非凡,宗室、勛貴,百俱在,若虎頭蛇尾,只恐見笑于天下。若全孝道,則有負于國家,若顧全家國,則有負于母后,朕實實不知該如何是好!”
說完,他斂向馮明達行后輩禮:“還請舅舅教我!”
馮明達骨悚然,立即拜倒,邦邦邦連磕了三個頭:“臣萬死,臣惶恐!!!”
然后他猛地意識到——
艸,掉坑里去了!!!
讓新帝別舉行朝議,就這麼散了……
你為外戚,居然膽敢左右天子朝議,是否有不臣之心?
滿殿那麼多宗室、勛貴,新帝親爹周王也在,人家關系不比你?
人家都不吭聲,怎麼就顯出你來了?
尤其皇太后有失德之行在先,馮家竟然還敢如此跋扈!
讓新帝別管皇太后,繼續開會……
第一次朝議皇太后沒能坐到底,中途撅過去黯然離場,以后還能再厚著臉皮過來嗎?
那這監國之權,不就算是廢了嗎?!
要是什麼都不說,當個鋸了的葫蘆……
你是尚書右仆、當朝宰相啊!
先帝臨終之前將天下和新君殷殷托付于你,現在大事當頭,你跟個啞似的,三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你還有什麼面繼續站在朝堂之上,輔佐天子?!
三個選擇排在一起,權衡利弊之后,馮明達只能選擇第二個。
也是這時候,他才明白新帝為什麼單單把他到偏殿來。
因為皇太后忽發時疾,不能繼續出席朝議,但朝議需要繼續進行的決定,不能從新帝口里說出來!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皇太后再拉,名義上也是新帝的母親,子不言母過!
但是馮明達是皇太后的胞弟,他可以代替皇太后發聲,如此一來,既洗清了新帝可能有的不順罪名,日后皇太后蘇醒過來,也不能找皇帝麻煩——不服氣找你弟弟去啊,那是他提議的,朕是不得已而為之!
馮明達:“……”
馮明達:“…………”
緩緩地流下了兩行淚。
朝堂的套路……
真他媽深!
難的同時,馮明達還要忍著心腸骯臟的新帝發出假惺惺的、鱷魚的問候:“舅舅,您怎麼哭了啊?吉人自有天相,母后會沒事的,您別太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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