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墨水廠負責北城各個商店的墨水供應,是個小廠子,職工就幾十號,廠所在地設在陳軒昂親媽家的書院里,是政府從手里借用了,辦的廠。
沒錯,陳母家的書院就能辦起一個大廠來,可見家的闊氣。
原本沒挪過地兒,住的還是自己從小起居的一間大西屋,但在死后,陳軒昂就自覺搬到了門房里,所以現在陳思雨的新家,是間門房。
剛才第一個搭話的是徐大媽,指著說:“門沒鎖,真想落腳你就進去。”
但陳思雨才要進門,后響起冷冷一聲:“小鬼,就你這點小板兒能考上文工團,打量我眼瞎不是,我看你就是個不想下鄉的小逃兵!”
這準的概括嚇的陳思雨頭皮一麻,憑記憶喊:“郭主任!”
是墨水廠的治安科主任,第一步,住下,就得他點頭。
“這樣吧,我給大家來一段吧,正好也向郭主任匯報一下我這些年的學習果。”陳思雨說著,立正,抬頭,環院向大家敬禮。
郭主任給突如其來一招整舒服了,后退兩步,臉上升騰起了領導的威嚴。
“這小瘦板唱不起來吧,來個《白》,意思意思就行。”徐大媽看瘦小,怕唱不起腔調來,忙的開解。
不說墨水廠,就這整條街上,也沒有孩子考上文工團,人們新奇嘛,老人孩子全坐門檐上了,都說:“就《白》吧,咱們也能跟著唱。”
可不,《白》大街上誰都會哼,舞蹈片段大家看起了眼繭子。
而現在的芭蕾跟將來的區別很大,陳思雨雖然腦子里有記憶,但怕自己萬一跳錯了,給大家小看,遂說:“唱一個吧,來個《黃蓮苦膽味難分》。”
原的嗓子天賦比陳思雨本的還好,這一段也是最擅長的。
不過《杜鵑山》是京劇,比芭蕾舞劇要考驗嗓子得多。
而京劇,七分腔調還得三分鑼鼓來襯。
所以人們都不太信,當跟尋常一樣,也就哼兩句。
豈知一退一立一個亮相,那張眼兒大大又水汪,本就驚艷的小臉蛋兒上突然浮現出仿如朝霞燦爛,又如向花開般的表來。
眉頭一簇,臉上又是悲愴和憤怒,同時浮現。
不及人們欣賞那生的,戲劇化的表,一陣嘹亮的嗓音已然原地拔起。
“普天下苦人……”一句唱腔從高到婉轉,再到哀鳴,只用聲音和表,已經把人們帶進了《杜鵑山》。
郭主任一句有點東西還沒說出口,猛然吊高嗓音:“……同□□憤。”
要知道,原可是殺過千軍萬馬,過了文工總團遴選的種子選手,唱歌跳舞,基本功扎實著呢。
而這一句,把原十幾年從吊嗓到喊嗓,再到丹田音練出來的基本功,發無疑。華,圓潤,高,流暢婉轉,不但聽者瞬間覺得頭皮發麻。
院墻上的樹葉都被震,圍觀的小孩子,口水直接拉了兒。
但不及觀眾們圍過一類,再一聲吶喊已經出來了:“黃蓮苦膽味難分。他推車,你抬轎,同懷一腔恨,同恨人間路不平,路不平……”
一人一腔,可念唱作打全在其中,整間大雜院都給整熱鬧了。
等唱完,許久無聲,陳思雨以為自己發揮的不夠好,但突然,郭主任舉起雙手:“好!”又豎大拇指:“這唱腔,老辣干,繞梁回聲,不輸老演員。”
“不愧是文工團的小將,唱的真好。”徐大媽掌都要拍爛了。
另外的大媽們也說:“這怕不是只黃鸝鳥兒吧,人小,嗓兒能沖天。”
喲喝,一聲贏得了滿院彩?
趁勢,陳思雨說:“郭主任,你帶我去找一下軒昂吧。”先見面再談別的。
“哪用你親自去,我這就去把他給你找來。”郭主任秒變跑小哥。
進了屋,干凈整潔,也可以說家徒四壁。
床是好床,雕花大床,但上下左右的屜全沒了,被子也是好被子,緞面,可上面千窟窿百孔的,陳思雨才手,兩只原本在里面安了家的老鼠應聲出來,跟拆遷戶兒似的,攜家帶口跑路了。
一張桌子,一個小炒勺,里面擺了一雙碗,碗上是幾雙掉了漆的烏木筷。
沒有門的柜子里凌的擺著幾件舊裳,最底下一層放著幾個蔫的爛紅薯。
放牙刷缸子時,陳思雨差點笑噴,因為窗臺上有個牙杯,牙刷上面總共五,其中一吹了一口氣,還掉了。
先灑水再抹窗,正式開干,努力把弟弟的小家收拾溫馨。
有的覺可真好,跳起來把房梁上的吊吊灰也一并清掃干凈,哼著《小二黑結婚》,一曲已畢,破竹席上是嶄新的被,門地潔,腳邊一床破被子,這就是個溫馨整潔的家了。
這年頭棉花可不能浪費,陳思雨打算拆了舊被窩,拍干凈棉花做床褥子。
一陣腳步聲,郭主任應聲而至,說:“軒昂那小子思想還是有點問題,非說你是來迫害他的,不肯從鍋爐房出來,還說要是一個念琴的來他就見。”
陳思雨忙說:“郭伯伯,不是軒昂思想有問題,是我這個做姐姐的原來只顧著考文工團,沒顧上培育親,跟他疏離了關系,您放心,我會循序漸進,慢慢跟他培養的。”
其實是,原來繼母和陳軒昂去看姐姐,原只跟養弟弟關系好,卻因為怕會被帶走,故意冷落,甚至還伙同養弟欺負軒昂個親的弟弟。
反而念琴忠厚些,對陳軒昂要好點,會給他抓把瓜子給顆糖。
所以陳軒昂對念琴比思雨更喜歡一些。
“你先住著吧,不用管他,了他自然會回來。”郭主任說完,回頭看了眼屋子,慨:“這才有個家的樣子嘛。”
干起活兒來,一天可真快。
轉眼,棉花拆好抖凈,涼臺階上了,陳思雨也該收拾晚上的吃喝了。
出門就是國營商店,年代原因,雖然是京都,但資匱乏的可以,貨架上寥寥無幾,看了半天,陳思雨買了一把掛面和一把小蔥,給弟弟買了一支新牙刷。
價也是正便宜,居然才花了二二。
但吃面肯定不行,陳思雨問:“漂亮姐姐,咱這有嗎?”
原本板著臉的售貨員噗嗤一聲:“你做夢呢吧,得去國營店。”
看陳思雨要走,又說:“這幾天支援東北知青點,全市的店都三天沒開門了,誰家有,那得是知青家庭。梅林午餐要不要,就一罐了。”
“漂亮的姐姐人也是最善良的。”原的好嗓門,既甜又脆,甘蔗一樣。
梅林午餐在將來都是餐桌上的圣品,更何況現在。
它還不貴,才5錢,還不及一斤價。
而經售貨員提醒,陳思雨才意識到,自己是在一個資匱乏的年代,囤資比啥都重要,攀上柜臺,又說:“小姐姐,糖有沒有,花生芝麻餅干呢。”
哄孩子嘛,啥年代,糖和餅干都是最管用的。
“你就出花兒來也沒有……明兒來,我給你留著。”售貨員說。
陳思雨立正鞠躬:“謝謝漂亮的小姐姐!”還真能出花兒來。
雖然上輩子廢了雙還能在舞蹈界鼎立如泰山不倒,能談天能說地能講文藝還能迷的小鮮們團團轉,食方面更是有很深的造詣。
可現在,當的肚子咕咕時,陳思雨死在煤球這一步了。
瞧著別人家的煤球爐都旺旺的,可的,死煙杠氣。
看被煙熏了個糊團兒,徐大媽挾了塊自家的煤過來,說:“軒昂可會生爐子的,要不我再幫你一趟去。”
所以弟弟不但鋼琴十級,還會生爐子?
雖然還沒見著面,可陳思雨已經喜歡上那個弟弟了。
說:“不用不用,等飯做好了,我自己去找他。”看徐大媽要走,又說:“大媽您人可真好,我得多有福氣才能遇到您啊。”
原來這閨不這樣兒啊,如今這行事這說話,咋人那麼喜歡呢。
應該是長大了,參加工作了的原因吧,文工團,素質不好的可不收。
“瞧這孩子多乖,軒昂再不回家,你喊我,我幫你說他。”徐大媽說。
其實陳軒昂不想見陳思雨才是正常的。
原不但伙同養弟欺負過陳軒昂,甚至因為陳軒昂祖上有混,孩子也生得有點怪,還罵過他是小雜種,趁人不注意,還用門夾過他的手指。
如今想攻略他,不表現的態度誠懇一點哪行。
雖然食材備了一大堆,但等真正開做,陳思雨才發現,沒有油!
沒油還做啥飯?
但靈機一,先切兩片午餐下來,放在鍋里慢慢煨,這年頭的午餐可是真材實料,一煎油滋滋冒了出來,居然有小半勺,灑把蔥花,香氣撲鼻。
而這是個尋常人做飯都不放油,或者只放點葷油的年代,煎火的香味瞬時就引來了院里幾個小鼻涕蟲圍觀,陳思雨礙于禮貌,對著他們都笑了笑。
徐大媽嗅著香氣又來了:“閨啊,一來就改善伙食啦?”
陳思雨看勺子:“大娘,這也能改善伙食。”
“最近一段青黃不接,糧食供應不上,我們都吃了半月玉米面糊糊了,你都有火吃,能不改善伙食?”徐大媽差點流出口水來,但掃了一圈,覺得差點啥,從家里拿了瓶醬油出來,給陳思雨的勺子里滴了一滴。
真就一滴,滴完,還拿手指抿了瓶口,并唆到了里。
把這噴香的,帶著醬油和蔥花氣的,煎的兩面焦黃的午餐放到一邊,細掛面鍋,等它沸了兩沸,再湃進晾涼的開水里撈一撈,把煎好的蔥花午餐加進去,這就是一碗彈牙爽口的面了,找出缺了角的盤子。
困難年代,湃過面的水做湯,一并端著,陳思雨打聽到鍋爐房,就尋去了。
大熱天,老遠只覺得一陣悶熱撲面而來。
可憐陳軒昂,一個才12歲的孩子,居然生活在這種環境下。
陳思雨一陣心疼,輕喚:“軒昂,你在嗎,我是姐姐,給你送飯來啦。”
突然門開,從鍋爐房里走出個駝背,鶴發皮的大爺來,赤著上,就那麼大剌剌的從陳思雨邊經過,撇著八字步兒走了,渾的灰屑邊走邊落。
怕那慎人的,森森的白發老頭,也怕灰屑臟了飯,陳思雨忙用手遮著,再喚:“軒昂,是我啊,姐姐。”
等了半天沒人應聲,再喚:“軒昂,吃飯啦。”
門開半搧,一個男孩的聲音,冷冷的:“他不在,你走吧。”
有一只手扶著門把,但那只手五指格外修長,且分明。
雖然手被煤灰染了油亮的黑。
可它分明,是一只只有天才鋼琴家才會有的手!
它堪稱,完!
“是軒昂吧。”陳思雨說著就湊上了前,但門在此刻哐啷一聲閉:“走開!”
不出所料,吃了閉門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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