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兩日, 簪纓都是在不知覺中睡了過去。只是這一夜開始睡得安穩,將近黎明時分,簪纓在睡夢中只覺嚨干疼, 低低地喚春堇要水。
撐肘起間, 不防胃逆,吐了一回,隨后上便發起低熱來。
整個南殿都被驚, 杜掌柜如臨大敵,忙請養在行宮里的經驗老道的醫婦來為小娘子看診。
醫婦見小娘子舌苔薄白, 脈象如弦,便道小娘子是染了風寒, 又有旬日的積食, 實火虛寒, 外攻, 于是發作起來。
簪纓折騰了小半宿,此時渾失力, 面泛紅, 地倒在芍藥花芯繡枕上,聽見外閣的話語, 綿綿道:“杜伯伯莫擔心,用兩劑小柴胡湯便好了。是不是?”
這后一句問的是醫婦, 醫婦正在外間開方, 聞言道:“原來小娘子也通醫道。”
哪里是懂醫,不過久病醫罷了。春堇想起弱易病的小君這些年吃下的藥湯, 擰著手背自責:“小娘子素來立不得風口, 經不得雨氣, 不然回頭必要病一場的。前夜冒著雨上山, 小娘子并無異樣,奴婢便只顧慶幸主子子健壯了,竟忘熬一碗姜湯給小娘子驅驅寒,真真該死。”
簪纓道聲不礙的,說話間,衛覦聞訊而至。
輕薄的黑綢袍底卷過蔓紋門檻,卻帶出凜厲風勢,至間的帳幔,又放輕履聲,人未見聲先至:“現下覺的怎樣?”
簪纓聞聲驚,慌忙把悄悄探出來散熱的腳丫回被子里,又扯過芙蓉花薄衾往上掖了掖。
此刻上只著一件,頭發不曾打理,方才還吐過,實在狼狽失禮,不宜面見尊長。
儂儂的聲音穩不住韻腳:“不礙的,有勞小舅舅掛問,真不礙的。”
衛覦進來得急,一眼便掃見榻上小神懨弱,臉上燒得通紅,長長的烏發被汗水濡,粘在兩鬢,越發襯得那小小一團影孱弱不堪一,沒來得及攏嚴的松散襟領下,雪白的頸窩還瑩著一層汗。
他當即避開視線,命任娘子放下床幔。
一聽說簪纓病了,他立刻便帶著自己的軍醫郎過來,雖有醫婦,還是令自己信得過的人又給簪纓診了一回。
軍醫郎隔著簾帳聽過脈象,也道如是,和醫婦同議,都覺開小柴胡湯妥當。
衛覦聽見“積食”、“嘔吐”的字眼,卻想起昨日去顧氏別墅的事,皺起眉頭,“是昨日吃食不合脾,又了顛簸勞累。”
人是他帶出去的。
他心思再細膩,終究是在兵革堆兒里糙混了八.九年,慮不到一個的小娘,是行止飲食皆要心的。
任娘子暗瞄大司馬一眼,覺這位公爺目中出的戾分外迫人,連忙打圓場:“公爺莫懊,方才郎中說小娘子這積食說有幾日了,應不是昨日所致。”
春堇算一算時間,恍然想起來:“是不是小娘子這些日子,每餐多用半碗粥米,不用了?”
往常小娘子的食量都是一定的,多進一些心口便會發疼,而這些日子小娘子一改習慣,悶聲不響吃了許多,春堇擔心地問過幾次,小主子卻說無礙,便以為無事。
卻不料是積到一起發作了出來。
春堇眼底發紅,越發覺得自己這個侍不稱職。
衛覦聽后默了默,冷冽的劍眸撞上那片緗紅帳簾,變得溫和下來,低問:“為何多食半碗?”
同一時間帳子里傳出一聲啞啞的制止,“春堇姊姊。”不讓多說。
衛覦于是便不問了,道:“一會兒進些清粥,乖乖喝藥。有什麼想吃的,我給你帶回來。”
外閣間的杜掌柜一聽,這是將他的差使都包圓了?照顧小娘子是他的責任,怎好教大司馬跑。便聽小娘子在帳中輕道:
“……也不想什麼吃,小舅舅費心了,于心不安,您且去忙吧。”
簪纓只覺小小的一個風寒鬧起一屋子的人,不好意思。相比上輩子最后兩年,那種日夜低燒下不得床的煎熬,如今這小病癥,已是不傷表里的了。
有經驗,只要喝了藥渥一渥汗,再多喝兩碗熱湯,休養兩日,便就好了。
然而這種懂事在衛覦聽來,卻是一個經常生病的人習慣了忍不適,于麻煩旁人。
可今年只才十五歲。
大司馬沒有多與子打道的經驗,卻記得從前胞姐偶風寒時,平素那樣端重的一個人,也忍不住點幾樣爽口小食,讓家下去采買,何況阿纓還是個孩子。
簪纓一心把人往外推,衛覦腳底的玄麂靴卻像在這屋里扎了,隔在帳子外頭哄:“冰酪盞子吃不吃?”
上有熱的人,便想吃些涼涼的食甜甜,簪纓其實也不例外。
本無食,可一聽到那幾個字,腦中自便浮現出一盞雪白口的酪,還有白琉璃杯子外壁上掛著的晶瑩水珠,舌上沁出津,在枕頭上抿了抿,遲疑地唔了一聲。
只這一聲,衛覦眉眼便緩和開,“知道了。等著。”
返而去。
退到寢室外的軍醫郎耳這番話,心想大將軍悍野,自己不怎樣遵醫囑,干得出往傷口上澆烈酒、燒發灰止箭傷的事跡也罷了,里間的小娘腸胃弱,可經不起這樣來,小心翼翼地提醒:
“將軍,小娘在病中,恐不宜吃涼。”
行過他邊的男子停也未停,眼風輕側:“誰要給吃涼,拿回來化到不涼了,含在里解解饞也高興。”
跟隨而出的杜掌柜心想買一盞冰酪,怎麼也不能勞煩大司馬親自去,正待開口,衛覦站在宮階上吩咐一聲左右,“取甲來。”
趕來探傅娘子病的徐寔,此時恰巧走到殿門外,聞聽此言,心頭微驚:“主上要進宮?”
衛覦淡應一聲,左右親衛已抬來一副玄鐵護心鏡鎧甲,鏨銀護肩,鎖子膝蔽,一樣不缺。
衛覦穿戴畢,重甲遮住輕襕,頓時威重涌現,初升的朝照上鎧甲,反出的萬千碎熠熠織,宛如天神。
徐寔看大司馬沉凝的面,哪里像去面圣,怕不是找人撒氣吧。
他側頭向閣子里頭了一眼,自然什麼也看不到,也不敢問傅娘子病得如何,心思急轉,沉了一句:“葛神醫臨行前,叮囑主上抑怒戒躁。”
主上若在前驕狂,徐寔實則不怕。北府京口,乃建康北面第一門戶,下控廣陵,北匈奴外寇。而若掉轉赴京,朝發則午至,午發則夕至,與建康都城的關系,在齒之間爾。
京口失,京城亡。
此為朝野盡知之事,皇帝倚重大司馬,正在于此。
徐寔擔心的是……
衛覦不理會他,在腕上扣一副帶著刀劍砍痕的舊鐵護腕,便下階而去。
徐寔實不能放心,連忙綴上低聲道:“主上恕我多言,十五那日泗水之畔,擾邊者不過是氐人的一隊散兵游勇,不足為患,將軍卻親出,是否……想見了?”
衛覦長睫一,眼鋒側掃,已與方才看軍醫郎的那一眼截然不同。“軍師若閑,可回京口。”
徐寔聞聲止步,不敢再開口。
卻也不敢被趕走,他還得留在大將軍邊照看著。
衛覦才下長階,卻有一名護衛從外頭來報,“大將軍,徽郡王在行宮外求見傅娘子。”
“李容芝?”衛覦不豫,“他來做什麼?”
護衛回稟:“宮中郗太妃神智不清,飲食不進,只尋傅娘子,眼看著要過去了。徽郡王不得已前來請助,道是十萬火急,已候了一個早上。”
衛覦當即橫眉冷目,斥道:“我家郎豈是伺候人的,倒給他們使喚!死活,關我甚事。他候著便候著,不許驚擾蘊珠閣!”
“可那徽郡王……”
衛覦睨目不屑:“太子又如何,來到這地界也得老實臥著,郡王,又如何。”
杜掌柜著凜然離去的大司馬,納罕不已,他真是方才在小娘子帳外輕聲細語的那個人嗎?
半晌后回過神來,忍不住請教徐寔:“先生,大司馬這是……面圣后再為小娘子買回冰酪?”
徐寔閉了閉眼,說不是,“是買冰酪的途中順便進個宮。”
衛覦出行宮后不乘馬車,帶了兩個親衛,躍上坐騎便向南馳去。
*
此時宮中,皇帝才下早朝,回到太極西殿,面對案上的四丈長絹,臉晦暗難明。
昨夜即使有梁妃溫,李豫依舊平息不了心中的煩悶,若不是怕臣工議論,他當真想罷了今早朝會。
他從未想過,從小到大乖巧懂事的阿纓,會捅出這樣一件驚人的事來。
他待那孩子,自問比皇室的公主們還更寵幾分,那孩子喚了他這麼些年“父皇”,也同樣一片孺慕深,這些年的,阿纓竟都不管不顧了麼?
眼下此事還未張揚出去,可五日后呢,簪纓自從退婚起,樁樁事跡出人意表,皇帝真有些拿不準了。
他也不是存心霸占一個孩子的東西,可冊首上所列的,那漢鼎、漢晷、廟、王榻,都是何?皆為象征君權之啊!
誠然,這些重皆是南渡之后,唐家利用商路,從四分五裂的九州尋湊許久,進獻來的,為的便是在這座據傳鎮有龍氣的古金陵城凝聚氣運,鞏固南朝的國祚。
如此出財出力,費心施為,還只字不求回報,宗室多年來心中有數,也著實領——可既然已獻,哪有往回要的道理?
移鼎,是敗國之象啊。
一旁立侍的原璁見陛下神態凝重,余輕掃案上的絹冊,垂眼苦笑著道:“這傅小娘子當真稚子心,賭氣賭大發了,連送來的幾壇釀酒、幾兩茶葉也要與陛下算一算。真當如此算,那這些年小娘子送到前親手所做的糕點,煲的湯湯水水,是否也要折銀錢?
“還有前些年,奴記得,陛下因幾位老大人爭吵遷都的事,整夜鬧頭疼,小娘子聽說后便跑來給陛下篦頭,按,還聲調地安陛下,陛下呀果然便好了。其實哪里是小娘子按得好呢,不過是陛下見小娘子憨然可,舒懷罷了——這些如何算,又哪里算得清楚。所以奴說傅娘子糊涂,將陛下當了尋常家翁,只知自己委屈,便不恭不敬起來。”
此為正話反說,李豫聽了,果然想起了簪纓這些年的種種好。
是啊,帝王膝下的子,哪個里不會千安萬敬,可真論起心,遍數后宮諸位皇子公主,再不會有比阿纓更孝順的了。
皇帝心里自有一本賬,他知道,阿纓的孝不是表面文章,沒有隔著先君臣后父子的敬畏,是真心將他當了一位父親。正是這小娘視他如尋常家翁的態度,才讓皇帝會到在皇宮里難得一見的溫。
阿纓啊。
李豫心嘆一聲,眉頭漸漸緩和。原璁見狀,心里略松一口氣。
正在此時,前殿的宿衛軍忽然來稟:“陛下,宮門侍衛報,有三騎人馬過宮而不下馬,徑自馳道宮了。”
“什麼?”
所謂馳道,是依宮城外墻而建的一條跑馬的道,平時只供帝王鑾車出行,余者不可僭越。
皇帝心中才閃過一個影兒,便見門口一人披甲踏履而,神春,眉目霜秋,見君不履,不卸刀,直姿,聲如鳴金:“拜見,陛下。”
皇帝乍一見這副與……有七分相似的眉眼,心底猝然一慟,不由喚了聲:“阿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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