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后半句話, 便有些親昵的意味了。
短短幾日,衛覦照拂頗多,已將他當真正的自家人了。
衛覦就那麼著小孩流出的憨神氣, 有一陣子, 方問:“還是想自己來,是麼?”
簪纓微愣,眼神一霎變得認真, 點頭說是。
衛覦淡嗯一聲,“我不與王謝為鄰, 便不了。阿奴自去,我留一班親衛給你。”
簪纓怔了怔, 忽才醒悟, 自己想得太過理所當然了。
小舅舅在京北的軍府有重務, 這次回京只是暫留, 自有自己的事,怎麼天真地以為, 小舅舅會悠哉無事地跟著到遷居, 像過家家一樣永遠住在一起呢?
他早晚是要離開京城,回去駐地的。
怪只怪小舅舅待太好, 才給了這種不切實際的錯覺。
慢慢哦一聲,很快又打起神, 疑問:“不與王謝為鄰, 是有什麼糾葛嗎?”
對這些世家恩怨知之不詳,可若事關小舅舅, 便要重新考慮搬去烏巷的決定了。
“非是甚麼大事, 不必理會我。”衛覦在門邊道了一句, 余輕掃, 揚眉道聲正好,手一招,一匹雪白的狼便拖著長長的絨尾晃到他腳邊。
“把這老畜也帶上,閑時解個悶兒。”
那白狼在衛覦說話時耳朵輕豎,似懂人語,抖摟著頸轉視廳堂,一對冷鷙好似發的白底黑眸發現了簪纓,立刻撒著歡躍去,被衛覦一手按住。
簪纓被頭這神出鬼沒的大嚇到,瑟瑟后退了一點。
雖已聽說了自己小時抱過它的故事,可看著那龐大的型,還有那對狼眼,還是有些膽怯。
輕唔一聲,同衛覦打商量:“江南養不住狼……”還是不帶了吧。
不是說小時候曾把糖子粘到了它的背上嗎,之后清洗,得擼掉多去……也不知它記不記仇。
“不咬人。”衛覦無奈地看著退的樣子,蹲下,一拍狼頭,白狼立就馴順地張開。
狼牙犬錯而鋒利,然這頭狼最鋒利的一顆左齒,卻是抹斜斷掉了一半。
衛覦不以為意地手探狼口,指腹在白狼斷齒的截面有一下沒一下地磨,告訴:
“這老革隨我上過戰場,咬斷過敵兵的咽,也用利齒替我擋過冷箭,有五顆敵顱的戰績在。今年十一歲,狼中算作高壽了。讓它跟著你,吃幾年飽,過兩年安生日子。”
白狼也不知被那磨牙的手指弄得舒服還是難,仰起雪絨覆蓋的脖子,嚨發出含混的低嗚,卻張著任他施為,不躲不避。
很難想象,如此溫馴的它,是如何在戰場上喋黃沙,兇野殺敵的。
簪纓方知此狼對于小舅舅的意義。
忽然便想到,小舅舅那日帶狼進宮,就是為了將它作為生辰禮送給自己吧。
他心不愿留在宮里,然若執意要與太子婚,那麼這頭狼,便是對皇宮的震懾,是告訴所有人,后還有北府衛覦在,不可欺。
進而憶起,上一世的及笄宴上,仿佛也模模糊糊聽到過大司馬來賀的傳報聲。只是當時一顆心都撲在太子上,生怕在賓客面前禮儀不周,丟庾氏的臉面,一言一行都百般注意,自然不敢引見重臣外男。
然后,也便沒有然后了。
簪纓霎了霎睫,對著衛覦應聲好,“它什麼名字?”
“狼要什麼名字。”
簪纓聽見這理所當然的話,覺得不可思議,這狼跟了他十余年,竟一直無名?沉悶的心緒倒被引開了,呆呆問:“那,那我怎麼它呀?”
衛覦的目也疑起來,好似從來沒想過還存在這種問題。
他起,看看,圈起食指與拇指在薄間一嘬,一道低厲的哨聲倏爾響徹宮閣。
白狼陡地直尾繃軀。
“像這樣?”
隨著哨聲,五營玄甲兵衛如黑云城,手持兵械迅疾地集合至軒館之外的空地。自瑣窗下,黑齊整整的一片方陣,說有四五百人。
簪纓驚得輕噫一聲。衛覦耳廓微,后側眼鋒。
中參將林銳抬眸看清閣中景象,才明白過來:“沒我們,是將軍哄小娘子玩呢。散!”
一聲令下,從四方聚來的甲兵,頃刻又如鳥飛散向四方撤。
眨眼間,空寂閬苑,唯剩芭蕉葉影簌簌輕晃。
用嘆為觀止,已經全然形容不出簪纓此刻的驚奇了。
遲遲地安靜半晌,腦中約像有個什麼典故的影兒劃了過去,卻也沒想起來。
又將食指指尖抵在大拇指的指腹上,要放在間,猶豫了兩回,實覺不雅,還是作罷。
后知后覺地扭避臉頰,小聲囔囔:“小舅舅又逗我。”
……
遷往烏巷一事,便如此定下了。
簪纓一行如何乘車渡淮,如何到新宅安置且不提,左右有辦事老道的杜掌柜和任娘子,保管會讓小娘子像回到久居之家一樣舒適。
近黃昏時分,徽郡王夫婦果真用青帷大輿載著郗老太妃來了。
幾個宮廷出的健媼,小心翼翼將太妃娘娘背抬下來,杜掌柜忙命人接應著,送進早已清掃妥當的正房中。
簪纓朝在行宮,午至烏巷,才在新居歇了歇腳,連這里有幾間屋子幾條道都還沒記全,聞聽傳報,也顧不得旁的,趕過去看郗太妃。
了房中,只見那榻上銀滿鬢的老婦人果真面枯槁,半闔眼目,氣息幽微,大不似簪纓上一次去探時的樣子,心不由發酸。
便挽了袖屈膝在榻旁,接過早早在廚房熬好備著的粟米湯,向郗太妃口輕送。
“娘娘,我是阿纓,我來服侍你用膳了。娘娘張,喝一口,嘗嘗味道好不好?”
說來也奇,郗貴太妃已陷半昏迷的狀態,耳邊經簪纓聲細語不懈地哄勸,竟緩緩張開白而干枯的,吞咽了下去。
徽郡王夫婦一直到后頭四手握,屏息以待,見狀,同時狠狠吐出一口氣,隨即喜極而泣。
郎中也說,只要太妃娘娘還能咽下食,便很有可能慢慢將養過來。
李容芝當場便揖起雙手,大拜簪纓,王妃周氏趕忙拉住他。
“傅娘子一個矜貴兒家,哪有王爺使這魯莽把勢納頭便拜的。此為大恩,王爺上謝一謝,便能還得清了?祖母尚需靜養,莫在此驚了長輩,且尋個清靜所在,吾夫婦再叩謝傅娘子不遲。”
說著,又不好意思地向簪纓深深一福,“倒顯我喧賓奪主了,娘子千萬莫怪罪。”
簪纓在宮里時,見到這位徽王妃的次數不,知道周氏是個禮數周全的人,便回了幾句謙辭。留下人照料老太妃,而后一同放輕步子退出室。
到了堂室里,簪纓請郡王夫婦落座上茶,這才問起自己關心之事:“王妃去后宮接人時,皇后如何反應?”
及笄那日,周氏是應邀去了華林園的,當日前后因由,周氏都看在眼里,原就為這傅娘子到不平,聽問便道:
“皇后娘娘開始自然驚詫不允,說陛下以孝治國,郗娘娘又是于社稷有功的超一品封誥,理應在宮里將養,若接了出去,難免引起議,有損天家面。
“小娘子,你方才也見了祖母邊的淤青吧,那便是宮里怕祖母過去,又沒法讓祖母張口,便想出用蘆管灌下參湯的法子,留下的印兒。難道如此就不有損天家面了?我如此說了,皇后卻又道,小娘子你過兩日便會回宮,要我再待兩日。我便與那位周旋,說人命攸關的事,妾等不起,不如讓我先將太妃娘娘接出去,待小娘子回宮,徽郡王府再將人送回來,豈不兩全其?其實我心中,是半點沒想過傅小娘子還會回去的。”
白天夫婦倆宮時,是周氏去了后宮,而徽郡王徑去中齋求見陛下,是以對于這些細節,他也是第一次聽聞,攥了拳道,“之后呢?”
周氏飲了口茶湯,輕嘆道:“饒是如此,皇后娘娘還是猶豫不決,不愿松口。妾便用了王爺教的話,對皇后道:想當年翁翁送我家王爺進京,本意便是以此接母親回蜀,天倫團聚,以盡孝道。是太妃娘娘深明大義,為宗室考量,主留在了皇宮。其實親王就藩后接生母去封地,本朝早有先例,皇后娘娘若不允,王爺便只好修封家書請示蜀王該當如何了。才說完話,陛下邊的原公公便來傳陛下通允的口諭,這才接出人來。”
簪纓聽后唏噓,又問:“王妃去時,可見顯宮有何異樣,比如宦往來,收整箱篋等狀?”
周氏尚不知簪纓向宮室討債的事,想了一想,搖頭道無。
簪纓了然。與所想不差,看來庾氏還沒有放棄把弄回宮的打算,并未開始攏賬啊。
眸中芒微閃,沒有再說什麼。
辭出正房后,回到自己的院子,已是用暮食的時分。
簪纓無事,看著婢子布菜,忽想起離開行宮前,小舅舅對自己的那番囑咐。
“強健講究方法,往后飲食要適量,不可強逞。待你養好了底子,喜歡彈棋或擊壤,捶丸或投壺,舅舅教你,到時子自然便輕矯了。”
只因那日見吐了,他見微知著,對于深藏起來的心思,一猜便中。
簪纓忽然有些慶幸搬了出來,否則再在小舅舅若觀火的眼皮子底下待著,他那麼多智,那重生的,豈非也有暴之險?
真有那一日,他會如何看待呢……
簪纓抬手在臉上胡弄一通,手心和腮頰一時也分不清何者更,心來喚了聲:“狼。”
話畢,便見一大團絨絨的白,趟過門檻,懶懶踱到邊。
簪纓心道真是神了,這樣它,竟也聽得見,竟也聽得懂。低下頭,煞有介事地與之對視:“狼,我一你,你乖乖的,不能咬我。”
白狼俯首輕嚙簪纓的裾,探出手,輕輕在狼耳下的鬃上。
意外。
這廂凈手用過飯,杜掌柜那頭兒,也安排好了大司馬親衛的巡值次序,又去小娘子的廂舍尋到任氏,嘰咕了幾句話。
簪纓在屋里聽見,隔著夕映照的窗影問,“是杜伯伯嗎,可有何事?”
擔心是郗太妃那邊出了什麼反復,不一時任娘子,卻道不是,含笑道:“老杜心思多,想到了一個事,讓我同小娘子說說。”
簪纓奇怪,“杜伯伯自己為何不同我說?”
任氏笑道:“這個人講老禮兒,小娘子的香閨,他不好唐突。不必理他。”
而后便按老杜的意思,將當年徽郡王之父讓位太子一事,同簪纓講了個大略,低聲說:“郎先是與太子退婚,如今又奉養起太妃,還搬到了同太子一脈不睦的王丞相的鄰府,咱們雖問心無愧,不怯宮室,卻還是要防備一些。”
“畢竟,若無當年那場讓儲,今日主東宮的……”
簪纓心中意,聽懂了任氏的未竟之言:——那今日做太子的,便該是徽郡王李容芝。
從未想過這宗室奪嫡里頭的彎彎繞,一愣之后,反而勾撓著狼頸窩的笑起來。
“我要的便是他們多想,想的越多越好,越越好。”
徽郡王都不怕,怕什麼。
任疊注視小娘子純良無害的笑容,驚異非常。
*
宮里果然得不太平。
前一日,太子突發惡疾,頭疼難忍,驚了半個太醫署的醫丞至東宮診治,卻都診不出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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