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平二年的秋天,帝國的余暉灑滿整座長安城。肅殺涼風吹落了滿城的黃葉,仿佛天地間的一切彩都融化在落日的紅與落葉的枯黃之中,浩浩湯湯的死亡。
平凡無奇的黃昏,可對于這世中的可憐人來說,興許是短暫人生的最后一個黃昏。
“紫鵑……”林黛玉深埋在錦被里,氣息幽幽。
守在一旁的紫鵑和雪雁冷不丁瞧見黛玉醒轉過來,忙揩干眼淚,上來伺候。媽把爐上煨著的湯藥端來,紫鵑接過用小銀匙喂進去幾口,黛玉合眼偏過頭不喝了。紫鵑知道藥石已是無用,攥著碗干坐在床邊,渾渾噩噩。
黛玉躺在那兒,對著窗外出神。
“紫鵑,外頭、有雁鳴聲……”黛玉怔怔開口。
紫鵑魂魄全失,哪有功夫顧得上雁鳴,勸道:“姑娘還是養養神吧。”
黛玉卻像沒聽見似的,喃喃道:“北雁南歸,是時候回去了。”
紫鵑心如刀割,雪雁到底年紀小些,聽見這話經不住,伏在地上哀哀哭泣。媽怕刺激到黛玉,好歹連哄帶拽把雪雁拉到外間去。
李紈估況不好,又拿不準,不敢太驚人,怕鬧出事端,只吩咐人快去將王熙找來。屋里除了侍藥的小丫頭,就剩下林黛玉和紫鵑主仆二人。
紫鵑尚存希,勉力勸:“姑娘不要想。病中最忌諱多思。姑娘要是想家,更得先把養好!”
黛玉扯出一苦笑,出被子攥著紫鵑的手,“都到了這個景,咱們都心知肚明,說什麼都沒用了……”
“姑娘!姑娘!多你也想想寶玉吧!他也病得不省人事,你先走了,不是要他的命嗎!”
黛玉釋然笑笑:“傻丫頭,生死、人事,哪里是我能做得了主的。我走了,也許他就好了……我走了,他也不必為難了……”
一席話斷斷續續,說到此,氣虛力乏。紫鵑輕輕給順氣,歇了許久,黛玉又不放心地開口:“命該如此,我不怨他們。只是還有一件,我的子是干凈的,不愿客死異鄉,你好歹他們送我回去……找一個干、干凈的地方……”
黛玉還沒說完就厥了過去。紫鵑聽此不詳之語,又見暈厥,連忙疊聲人去請老太太和王夫人。老太太因寶玉急病,黛玉垂危,早就是六神無主,在怡紅院和瀟湘館兩頭看顧。剛聽到丫頭來報黛玉不行的消息,忙忙往瀟湘館趕。
姐先收到李紈的傳話,急急帶了太醫趕來。太醫用湯藥灌醒黛玉,避開病人,對王熙搖頭。王熙心口一痛,明白黛玉已是不中用,暗暗出去吩咐準備裝裹衾等。
紫鵑、雪雁、媽、丫頭終是忍不住,哭個不停。瀟湘館頓時作一團。
窗外冷月初上,涼風骨。林黛玉躺在床上,還殘存一清明。眼神掃過屋,墻上懸掛的七弦琴,書架上從姑蘇帶來的筆硯,廊下的鸚鵡。茜窗紗早褪,火盆里殘存焚詩稿的余灰。
寶玉……
昔時百般苦惱,就是為了一番姻緣,他的心意知曉。只恨世事難料,寶玉、自己,不過只是深宅大院里把握不住命運的兩個小兒罷了。
“我苦命的玉兒啊……”門外是外祖母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和撕心裂肺的哭喊。
如今大限將至,反而將世間一切都放下了。一片鬧哄哄喧囂之中,黛玉竟覺出一解的爽快,干的眼里流出最后兩道殘淚,角漾起淺笑,再無氣息。
及至賈母趕到床前,黛玉已經闔眼而去,芳魂杳杳……
傍晚時分,尤二姐剛用過晚飯,就聽見院外頭,李紈的丫鬟素云丟了魂樣的奔到姐屋里,不多時王熙也慌忙跟去。
善姐一邊伺候尤二姐洗手漱口,一邊道:“看樣子是寶二爺和林姑娘那頭又出什麼事了。”
尤二姐扶在門邊探聽外頭的靜,回嘆氣,“只怕是林姑娘。前兩天就聽說子不行了……”
不多時,二姐這邊就聽得瀟湘館哭聲大作。
婆子嘟囔:“唉……這林姑娘和寶二爺從小長大,鬧了一出又一出,誰不知道他兩個人好。可惜太太非要做寶姑娘和二爺的親事。惹得病的病,死的死。喪事倒要趕在喜事前頭!”
尤二姐阻攔道:“媽媽還是說幾句吧!這不是我們能得上話的事!”
尤二姐了善姐,去瀟湘館陪著姐哭一場,勸賈母、王夫人。賈母摟著林黛玉尸哭個不住,悲痛過度,被送回房中歇息。王夫人把喪事給賈璉夫婦料理,自己回怡紅院照看寶玉。探春、惜春聞訊,也都趕來哭靈。
眾人直忙到子時,才陸續回房,瀟湘館留了紫鵑守靈,探春想往日與黛玉親厚,留下來陪一晚。
平兒早吩咐丫鬟去小廚房里替賈璉、姐煮了粳米粥預備。賈璉夫婦忙碌半晚,又又累,話都懶得說。
用完夜宵,姐洗手漱口,問道:“剛才大老爺找你怎麼說?林妹妹的后事該怎麼料理?真的要送回南邊去?”
“正是為此事發愁呢!”賈璉皺眉道,“方才老爺找我商談,眼下董卓舊將李榷、郭汜把持朝政,劫帝后于郿塢,連日廝殺,扣留百!連二老爺也被拘快兩月了!城外是犬不寧。各戰頻發,吳地也不太平。運回南邊安葬,著實不容易!不如就地安葬……”
王熙愁道:“恐怕不!別說是林妹妹,就是咱們也是三年多前被董卓強迫遷到西京來的。葬在這里,老太太那頭是萬萬過不去的!”
幾句話提醒了賈璉,“老太太怎麼說?”
王熙坐在妝臺前卸去釵環,“唉……老太太現在哪還顧得上這個……人都哭倒了……”
“如今一天一個形勢,真要把林妹妹送回姑蘇原籍葬,還是早做打算為好!遲了,興許都運不出城!”
王熙太,“先睡吧……我明兒一早就去找老太太和太太。”
次日清晨,王熙就去了王夫人房里,商量出個大概,又派人去老太太房里探探口風。晌午時分,一起去賈母那兒陪同用了午飯。賈母仍沉浸在黛玉早逝的悲痛里,眾人勸了許久才稍止。
王夫人斟酌著開口,“老太太,有些話本不該這時候問,但也是勢所……林丫頭的后事還是早做打算為好。”
老太太淚眼朦朧,歪在榻上哭道:“我能有什麼打算?丫頭是老道的,你再幫著些,讓我可憐的孩子走得面風,回母親邊去吧……”
王熙看王夫人為難,拿著帕子邊抹淚,邊說:“按理說是該這樣!可昨兒大老爺和璉二爺商議,現在外頭的形勢一天一個樣兒,運回南邊安葬,著實困難!”
老太太淚流滿面,著實看著可憐,“倘若在,讓暫且葬在祖墳旁也能過去。但如今我們也是寄長安,背井離鄉。怎麼舍得讓林丫頭一個人葬在這里,魂魄不得歸家啊!”
王夫人和姐都語塞,畢竟死生大事,委實不好讓一個孤死后長眠他鄉。
姐看回南這事推辭不得,“既然要回南邊,妹妹就不能久留了。須得盡早上路啊!”
邢夫人見賈政被郭汜扣留已久,家中外事全靠大老爺,遂搬出賈赦來,“二老爺被扣了兩個月沒回來!大老爺常擔心,賊人作,不知什麼時候就要封城!萬一耽誤時日,外甥就要長久耽擱在這兒了……”
賈母聽了,連連嘆氣,“就給你們去辦吧!世道艱難,苦了我的玉兒……務必啊,找妥帖的人送回鄉,就讓璉兒辛苦一遭吧……”
姐面難,可見賈母整日以淚洗面,還是應承下來。何曾想不到差事會派到賈璉上,來之前就與王夫人商量出來了。著頭皮要賈璉跑這遭,也是為了目前的局,得有人去老家金陵探探形勢和族里況。一旦日后兩京,還能留條退路,回金陵避。
當夜,賈璉院里上上下下都手忙腳,籌備次日一早送林黛玉的棺木回姑蘇。
王熙和平兒幫賈璉收拾行李包裹,賈璉看倆都是愁眉不展,朗聲道:“你們苦著個臉做什麼?雖說外頭,可比起城里,指不定要好些。我們盡量避開險,謹慎小心,不會出什麼事的!倒是你們要多留神!家丁小廝夜夜不能懶,有什麼靜,趕閉門鎖院!”
王熙擔憂,手下活計沒停,“這一路上,打仗的、攔路劫財的,哪樣不我心驚膽戰!”
平兒勸:“不必擔憂過甚。二爺也是外出慣了的,這次撥出來陪二爺去的有五六個人,都是家里手好的!”
賈璉過窗子瞧見東廂房還亮著燈,起道:“你們先收拾著,我去去就來。”
姐沒抬眼就知道他是要去看尤二姐,冷笑譏諷:“哼,也是!眼看著要兩三個月不見,你還是去好好和你那兒寶貝人兒道個別,別回頭路上想得慌!”
賈璉平日知拈酸潑醋慣了的,不過一笑了之。進了二姐房里,果見二姐夜不眠,呆坐在燈下等他。
賈璉走到后一把擁住二姐,附耳低語:“怎麼還不睡?”
尤二姐掩笑,明眸炯炯:“我以為今晚你不會來了。”
“總要看看你才能走,不然我哪里走得了呢!”賈璉拾過掩的纖纖玉手,送到下輕吻。
尤二姐替他掩掩襟,“還有巧姐兒可以分神。恨我沒福,沒保住哥兒!不然你不在家,我還有個依靠。”
賈璉細聲安:“你還年輕,不急在這一時。家里近來事多,不太平!回頭等料理完林妹妹這趟,寶玉和薛妹妹的事了,咱們正好借這喜氣,給老爺太太添個孫兒。”
“當初我沒了孩子,三妹又生死不知。我打量活著也是氣,不如死了干凈……要不是妹子在宮里封了人的消息傳來,我早就……”
賈璉忙捂住的,“這也是天意,誰能料三姐有這等福氣呢!”
二姐頷首淺笑,“說的也是。”
賈璉不放心,和面對面坐下,手兒拉在一起,語:“我這出去,說也要三個月。和你不對付,雖說現在院里念著三姐,對你恭恭敬敬……要是趁我不在給你氣,山高水遠,抓不著撓不著,我幫不了你!”
尤二姐還是那心癡意的病,但多也學聰明點,“你安心上路吧!妹子現在跟著陛下在郿塢,好在沒什麼壞消息!有一天,是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如今三妹得寵,你要是不好,們也沒法代!”
尤二姐腰肢一,倒賈璉懷里,挲他的脖頸,低噥:“你可要快些回來,我日日惦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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