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可遠站起的時候慎重地回答,雖然穿著草民的服飾,卻有一副僚架勢,“就作層面來講,實際上,我們只能選擇拖延。”
李孝先擰眉想了想,“如何拖?”
“有四種可行方案。
其一,無所作為,不開口,就等于拖延。但力重重,大人恐怕會扛不住,草民給您提幾個要點。
首先,您現在是東阿知縣,不是革員,您會跟上面那些大人講,倭寇鬧事,征兵在即,尚有許多事務要理。
其次,如果他們仍然堅持,要您出堂參審,您會這麼說;‘好的,大人,確實應該快些公審了,但您確定這是公審的正確方式?’
如果他還沒被唬住,您就改變立足點,從告訴他們如何做轉向何時做,闡明要害,您會這樣說;‘大人,現在不是恰當的時機,出于各種原因。’
如果仍沒有放棄,您會說公審‘實施起來困難重重’,證詞上,證人上,章程上,律法上,甚至可以往裕王和皇上上推……但嚴閣老是最好的托詞,那會使其聽起來玄乎其玄,讓他們投鼠忌。
運氣好的話,這個拖延能有一兩年,等戰事打完,景王……咳咳,您知道的,嚴黨一旦落幕,再由您出面,不僅可以將通倭的罪責一五一十地甩給那些人,為倒嚴的一把利劍,于國于民,都是有功千代的好事,如此一來,恐怕不止惠及家人,活命也是有可能的。
其二,顧左右而言他,既然通倭的直接人是典吏和巡檢,先從這兩個人上查起,查他們的親眷,查他們的朋友,甚至祖宗十八代,乃至家里為何多了一蠟燭,沒有不可查的,不過凡是把通倭往上面牽扯的話題,一律要緘默。
其三,抱病、裝傻、充楞,大人久在場,這樣的能力不能說擅長,但總該是有的吧?
其四,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到了濟南府,您先別去知府縣衙,立刻到左大人家里拜訪,跟他講,您有極險峻的把柄被俞大人拿。您在東阿任知縣這麼多年,山東上下一,就算在通倭這件事上,左大人與您從無書信往來,以往一些事,總該留有書信吧?
您要表現得極凄慘,越是走投無路,越不容易讓人起疑心,與此同時,您還要讓左大人忌憚,輕易不敢拿您怎麼樣,切忌不能表出毫魚死網破的架勢。只有做到第四點,前面三個,您才能做得順手。”
一口氣說完這些,于可遠仍沒有停歇的想法,又轉向了聽得一愣一愣的俞咨皋,“獨木難支,憑李大人一個,恐怕不能辦到。俞大人,剛聽您講,公審案件是由新任知府提出的?這位大人……”
“你不方便說,我同你講吧。”俞咨皋輕嘆一聲,“譚云鶴這個人,我是有些了解的。他在裕王府讀書,是裕王的伴讀,后去翰林院任編撰,倒也有些才氣,奈何……奈何是個將書讀死的人,滿腹經綸,不能用在實。這一點,從他剛來山東,就搞出這麼大的陣仗,就可以推論出來。其實,胡部堂和趙云安大人都給他去了信,要他先悉一下職務,通倭的事,等等朝廷的態度,沒想到他會這樣急。”
于可遠微瞇著眼睛,“照您的話說,這個譚大人,恐怕是保不住了。”
俞咨皋嚇了一跳,“這麼嚴重?”
“事鬧到這個樣子,俞大人您細想想,李大人是將來倒嚴的一柄利劍,必定要保住,上面那一桿子人,考慮到大局,暫時還不能,但在山東惹出這樣大的風波,總要有個人出來遮擋。
戰事迫,皇上必定會重用嚴黨,于于理,都得安嚴閣老。這個時候,偏偏是裕王府出來的譚大人冒了頭,豈不是撞在槍口上嗎?就算再顧念兒子,這樣看不清局勢的人,必要之時,也只能舍棄了。”
于可遠來回踱著步,輕嘆一聲,“俞大人若信得過草民,待到了濟州府,千萬不要同譚大人有毫的走,您邊的人也不行。這個時候,誰挨上譚大人,誰就要遭殃。”
俞咨皋已經被于可遠這番話徹底震驚了,茶碗捧了半天,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李孝先倒是了許多,低著頭,一都不,顯然還在反復咀嚼這些話。
一時間,四下再次靜默了。
“益良多!益良多啊!”
好一會之后,李孝先慨一聲,朝著于可遠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一下。
“李大人,您嚴重了。”
“不僅謝你的指點,更是慨時人懷。你要知道,第一次見面,你既與我兒有怨,又做出那番證詞,讓我下不來臺,如今卻能摒棄恩怨,實心指點……這一拜,遠不能盡我心意。
你的戶籍雖然遷到鄒平,但婚事要在十六歲之后,況且私塾還在東阿,明年參與縣試,早在東阿有了備案,可惜到了那時,我恐怕已經不是東阿知縣……”
李孝先這番話,既有無奈,又有辛酸和失落。
俞咨皋笑道,“憑他的才學,再有胡部堂的賞識,以及東流書院的推舉,一個縣試,不會有毫差錯的。”
“是這個道理。”李孝先點頭。
于可遠扭過頭,敏銳地察覺到話中的重點,“俞大人,您說胡部堂和東流書院?”
“剛才事談得急,竟然忘了和你說,坐下吧,我有兩封書信給你。”俞咨皋先是指著李孝先的位置,然后又朝于可遠示意,待二人同時落座,才從懷中取出兩件烤漆被破壞的書信。
“之前讓你題的兩篇詞,我人將原信連夜送到東流書院,又謄抄一份送到胡部堂那里,東流書院因為離得近,王老爺子第二日就回了書信,就是這封。”
最后題的那篇青詞頗為忌諱,知道的人越越好,所以俞咨皋并未提及。但二人都明白,實際上是三首青詞。
俞咨皋先將王正憲回的書信到俞白手里,再由俞白送到于可遠手上。
俞咨皋接著道,“胡部堂正在浙江一帶,一來一回,就用了四日功夫,回信今早才到我這里。這兩封信倒也沒什麼忌諱可言,可遠,你先看王老爺子給你的,李大人,你看看胡部堂寫給于可遠的,待看完了,再互相傳閱一遍。”
說話時,俞咨皋那一個意氣風發,仿佛信中夸贊的是他自己。
于可遠正在讀王正憲的回信,那邊,李孝先已經將胡宗憲的信當眾朗讀了出來。
“胡部堂的信,是三首古人的詩,還都是名篇……”
“第一首,是唐朝高適的《送郭士往萊蕪,兼寄茍山人》,取中間兩段:年詞賦皆可聽,秀眉白面風清泠。上未曾染名利,口中猶未知膻腥。”
前半段是在夸于可遠意氣風發,年便有如此才學,堪稱一表。
后半段嘛,就有一些諷刺的意味在里面了,于可遠那三篇青詞,可談不上“未曾染名利”、“猶未知膻腥”,那是形容人純凈無暇的。
胡宗憲多有點質疑自己所作的前兩首青詞和最后一首青詞所表志向,何至于大相徑庭。
“第二首,是宋朝宋庠的《吳侍郎生朝》。只取中間一段:塤音箎曲會中坐,欄叢玉樹來西州。稱觴獻壽私庭里,別得人生行樂意。”李孝先抬頭瞅了瞅于可遠,沉了一會,才道:“我猜,胡部堂寫這首詩的意思,應該是沒寫出來的最后一句。”
于可遠點點頭,“最后一句,愿將明哲保智,我摧頹知止心。胡部堂這是在告誡在下,行事懂得分寸,要韜養晦,不能太張揚。”
“胡部堂擔憂的也不無道理,你畢竟還未科考,被卷進這個案子,雖然讓我們發現了一顆明珠,但也將你置在危險之中。等案子結束,你就好好讀書,掙個功名,許多事就不必這樣忌諱了。”俞咨皋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在大明朝,雖然商人藝伎之類的份最低賤,但論自保能力,還是平民百姓最弱。無論天災人禍,被魚的永遠都是百姓。
“我記下了。”于可遠應了一聲。
“最后一首,是呂祖的問道詩:得道年來八百秋,不曾飛劍取人頭。玉皇未有天符至,且貨烏金混世流。”
寫這首詩,其目的就是在前一句,希他能將才干和智慧用在正途上,保持忠國民的思想,不要為一己私而走上歧路。
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胡宗憲自詡心學門生,這是典型的心學思想了。
于可遠雖然不認同,但也極為敬重,當即朝著胡宗憲的書信拱手一拜,道:“我有一言,想回胡部堂。”
俞白立刻取來筆墨,“給你。”
于可遠在宣紙上寫下了工整的十字小楷: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這是現代詩,直接挪過來盜用,不必擔心雷同了。
俞咨皋、俞白、俞占鰲和李孝先看過詩詞,又是一陣驚訝,贊嘆聲不絕耳。
“你這樣去信,胡部堂恐怕要坐不住,剛好浙江那邊的倭寇被打退,說不定,胡部堂過幾日就會來濟南府了。”俞咨皋看著于可遠,越看越是欣喜,不由笑道。
求才若是一方面。他畢竟還年輕,雖然足夠聰明,又善權謀,難免有些年輕人的攀比之心,能尋覓到這樣一個人才,將來和軍里的那幫兄弟吃酒,可就有顯擺的話了。更何況,在胡部堂、俞大猷和戚繼面前,也是極漲臉面的事。
于可遠低頭笑了笑,并沒應話,繼續讀王正憲的書信。
和胡宗憲用詩詞提點不同,王正憲這封書信,言辭就激烈熱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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