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喪事
九姨娘的辦得還算隆重。
生前雖然不得寵,但到底是九哥兒的生母,九哥兒過繼到大太太名下,也沾。的喪事,花了三百兩銀子。
是前幾年去了的三姨娘的十倍不止。
三姨娘不過是草草買了一口棺材,沒讓被草席裹著,也沒有進楊家的私墓,到葬崗上一埋了事。
九姨娘在楊家停了七天的靈,這才把靈柩運去寶,立夏不知道從哪里打聽來消息,告訴七娘子,九姨娘的墳定了,就在楊家祠堂后頭老七房王姨娘旁邊的小角落里,雖然偏,但是好歹也有座碑,上頭也有姓氏,將來九哥祭拜的時候,不至于找不到生母的墳。
大老爺還親自來給九姨娘上了柱香。
大老爺過來了,姨娘們,也就跟著出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是一道過來的,兩個人都握著七娘子的手,說了些惋惜的話。
“九姨娘生得好看,所以就命薄。”大姨娘是睜著眼說瞎話,九姨娘的長相在楊府姨娘里,不過中下。
七娘子出一個淡淡的笑。
“能為楊家誕育兒,是姨娘的福分。”答得滴水不。
大姨娘看的眼神有點驚訝,又有一欣賞。
五姨娘上過香,著眼睛,“沒想到九姨娘去得這麼早……唉,當年進府繡花的時候,才止十八歲。”
九姨娘原是進府做繡娘的,早前也說過一門親,還沒過門夫婿就沒了,因此進府繡了兩年花,才被大老爺拉上床,生下了七娘子和九哥兒。
五姨娘這話要比大姨娘還險,大姨娘只不過想勾起七娘子對大太太的不滿,五姨娘這話,卻是指責大老爺不安份。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說幾句綿里藏針的話出來。
就想到九姨娘這時候,總會一把握住的手。冰涼的手心連一溫度都沒有,無言地告誡著七娘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七娘子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大姨娘五姨娘齊齊一怔。
們都是大太太的侍被抬了姨娘,現在也常到主屋走,服侍大太太,與九哥兒相的時間很多。對九哥很是悉,九哥兒前幾年還小,子很驕縱,底下的人稍微做了什麼冒犯的事,一下就哭起來。
私底下,大姨娘和五姨娘常議論:到底是九姨娘的種,哭起來那滿面涕淚的下作樣,與九姨娘是如出一轍。
九姨娘被收房,是一路從家哭到下轎,從下轎哭進新房的。
哭得鼻涕眼淚沾得到都是,大老爺嫌棄得當晚就睡在三姨娘屋里,都沒九姨娘。
私底下,這個笑話傳了很多年。
七娘子哭起來卻不是這樣。
兩行眼淚靜靜地下臉頰,肩頭一一的,就好像被雨打著的迎春花,孱弱,又那樣致。
大姨娘就笑了,“好孩子,別哭了。仔細別哭腫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七娘子便掏出帕子,細細地抹去了臉上的淚水,白皙的小指頭屈在素帕邊緣,的手仿若一朵才開的白蘭花。
七娘子舉止優雅,不下二娘子。
大姨娘微微瞇起眼,笑得更為親切。
“九姨娘去得雖然早,但卻有你們這一雙兒,”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好好長大,你姨娘在天之靈也能安心。”
大姨娘與五姨娘雖然有些臉面,但一直無兒無,在后院里就像是無的浮萍,只能靠著大太太討生活。大姨娘這話有點自其短的意思,不過含得很深。
滿院子都說大姨娘其實是個善心人。
七娘子就覺得,原來要得到大姨娘的善心,也是有條件的。
“多謝大姨娘。”細聲說,對兩位姨娘福了福。兩位姨娘連忙避到一邊,不敢的禮。“將來到了主屋,還要請兩位姨娘多加關照。”
五姨娘看了大姨娘一眼,也擺出了和氣的笑。
“哪里談得上關照不關照,七娘子有事,只管來問我們就是了。”
兩個姨娘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就離開了南偏院。
還在正月里,南偏院雖然有了喪事,但也只敢把紅紅綠綠的吉祥事摘一摘,七娘子上穿的,還是姜黃的襖子,只有鬢邊了一朵白花。
梁媽媽進了院子,就看到七娘子站在檐下著淅淅瀝瀝的冬雨發呆。
“七娘子。”未語先笑,圓臉一團和氣。
七娘子連忙也出一個笑。
“梁媽媽好。”
“七娘子好。”梁媽媽收了傘,先洗手到屋牌位前上了一炷香,這才出來拉住七娘子的手,“七娘子瘦了。”
“這幾天忙得厲害。”七娘子出了一點疲憊。“晚上也睡得不好。”
梁媽媽眼中閃過了然。
七娘子還睡在南偏院,和靈堂就隔著一層簾子。才剛七歲……睡得不好,也是很正常的。
七娘子是在催問自己什麼時候能搬到主屋,小小年紀,話倒是說得很婉轉。
梁媽媽就笑了。“七娘子別是認床吧,今晚到了主屋,要是還睡不好,那就麻煩了。”
“倒不認床。”七娘子地說,的聲音就像是江南岸邊的春風,不知不覺間,聽得人角都要翹起來。“就是天氣寒暖不定,實在惱人。”
梁媽媽角就不由得被這的聲音帶得上翹了。“噯,今年的春天是來得遲了些。”
又問七娘子,“七娘子現下跟著哪兒吃飯?”
梁媽媽和王媽媽都是大太太邊的紅人,王媽媽專管賬上的事,梁媽媽管的就是人事任免。九姨娘去世后,七娘子一天三頓就換到了小香雪開,立夏每天跑小香雪給七娘子端菜,有時候到了南偏院,飯菜都涼了。
還好有小風爐,可以熱一熱再吃,不至于落下胃病。
七娘子云淡風輕,“現下都到小香雪去吃。”一句訴苦的話都沒有說。
梁媽媽臉上的笑更盛了。
“……倒是個有些城府的。”回到主屋,向大太太回報。“晾了這七天,吃了七天的冷飯,就好像日日都是大魚大似的,并沒有一句抱怨。”
大太太挑了挑眉,“哦,”怕的不是有城府,怕的是九姨娘帶出了個上不了臺盤的村小姐,又或者,把七娘子養得太了。那,大太太就為難了。“四姨娘去了嗎?”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早就去了。”梁媽媽溫溫笑著,“七房、八房也有丫頭或媽媽去拜祭。倒是四房一直沒見著靜。”梁媽媽手底下使出來的人遍布楊家,論消息靈通,大太太也比不過。
大太太沉思起來,四姨娘這是什麼意思?年前和九房走得熱火朝天的,九姨娘死了,卻不去打個呼哨。
放長線釣大魚,四姨娘或許是要有大作了。
“太太,”梁媽媽又說,“老奴覺得……火候差不多了。”
七娘子已經守了九姨娘的頭七娘的頭七,看得出,這是個有城府,能沉得住氣,說話做事都比較得的小姑娘。進主屋被大太太養,已經是夠格的了。守過頭七,再不接到主屋來,四姨娘就有話柄向大老爺告狀了。
大太太舒展開眉頭,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屋里的丫鬟們。立春正和白對坐在床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勸九哥兒起床。
九哥兒就是賴床,睡個午覺,老睡到傍晚。
“白,”說。“你點幾個人,去把七娘子的箱籠搬到西邊偏院吧。”
白就脆生生地應了一聲,站起出了堂屋。的背影裊裊娜娜,看得梁媽媽都有些迷了眼。
“小白長大了。”笑地說,“是個大姑娘啦。”
大太太失笑起來,嗔怪地看了一眼,“你倒是心疼。”
梁媽媽只是陪笑。
大太太沉片刻,淡淡地說,“我看,就讓去七娘子邊服侍好了……還缺什麼人,你看著挑了。”
楊府兒邊都有兩個大丫鬟、四個小丫鬟與一個使婆子,一個管事媽媽。七娘子一直在九姨娘院子里,邊得用的人,怕是沒有多。
七娘子被白接到西偏院的時候,邊只帶了立夏。
“九姨娘那邊到底還需要一個人照顧。”輕飄飄的一句話,秋楓便被留了下來。
白對七娘子就格外多了幾分小心。
西偏院原本是初娘子的住,初娘子十歲后自己有了院子,住到了百芳園去,便改做了大太太的帽間,大太太有好幾十箱服,堂屋哪里放得下。
因為大太太的話發得突然,七娘子的箱籠就只好先堆在門外,等里頭的箱籠搬出來了,再挪進去。
四褪漆的木箱子就顯眼地出現在了正院人的眼底下。
正院里最沒油水的就數掃地的張婆子了,就連張婆子屋里,都找不到這樣破爛的箱籠。
眾人看著七娘子的眼神里就出現了幾分譏笑,幾分輕視。
七娘子仿若不覺,大大方方地走進堂屋給大太太請安。
九哥兒正和五娘子畫畫玩,二娘子找了本書在人榻上靠著看,大太太笑著與梁媽媽嘮家常,天倫景象,溫馨不言而喻。
“給母親請安。”七娘子福。
大太太向,看到鬢邊那朵白花,微微皺眉。“來了。”
“是。”七娘子抬手順了順瀏海,就把白花取了下來。“二姐好,五姐好。”
二娘子眼神膠在書上,抬也沒抬起來,五娘子哼了一聲。“九哥,你親姐姐來了。”
九哥抬起頭看了看七娘子,又低下頭對著二娘子畫的小人哈哈大笑。
到了臘月底,九姨娘病得不了,九哥才來看了一次,也只是在門口遠遠看了一眼,扭頭就怕得哭起來,養娘趕忙抱著他一路哄回了正院……九姨娘連他的正臉都沒看清楚。
七娘子眼神微黯。
大太太先為五娘子的話皺了皺眉,看九哥的冷淡,卻又開心起來,就從黑檀木架子上摘了對牌給梁媽媽。
“一會兒讓人給量做幾件新服。”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五姐穿小了的幾件,先改一改,讓穿幾天等新服來了,再換。”
這話的意思,是嫌七娘子打扮得寒酸了,不像是正院里養的姑娘。也是不想七娘子上還有什麼九姨娘給的事。
梁媽媽眼神飛快地掠過七娘子的耳朵脖子手腕,很快放下心來:九姨娘沒給七娘子留什麼名貴首飾。
旋即又覺得有點心酸。
三娘子和四娘子上的首飾,都能換好幾百頃田地了,更不要講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是楊老爺的兒,七娘子卻一點都不像宦人家的小姐,看的打扮,倒像是個小丫鬟。
行事也像。哪家的小姐要向執事婆子媳婦行禮的?
笑地走到七娘子前,拉住的手道,“有新服穿了,七娘子可開心?”
七娘子便出一抹無邪的笑,地道,“自然是開心的。多謝母親,多謝梁媽媽。”
大太太不免一笑:這個七娘子倒是恭順。
這樣的人放到自己屋里,雖然也是非得已,但子好,總比不好來得省心。若是如三娘子那樣,大太太倒寧可把給別人來養了。
“以后日日在一,倒不必這麼客氣。”說。
二娘子便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七娘子。
眼中的輕蔑一閃而過。
五娘子卻沒有這樣的城府。
“娘!”大聲的,中氣十足地喊著。“我的服才不要給人!”
大太太皺起眉,掃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低頭著腳尖,出了些局促,但脊背還是的很直。
七娘子是九姨娘一手帶大的,九姨娘才出了月子,便帶著七娘子一道去了西北老家。
西北老家那里民風淳樸,九姨娘每日里見的都是鄉民。到了蘇州,又日日的在南偏院呆著,極出門。七娘子生到現在,恐怕還沒出過幾次門。
五娘子呢?
是太太親生親養的,才兩三歲就帶著出了門,去了太湖玩耍,每年冬天,還要在香雪海住一兩個月。更別說歷年來有什麼大戶人家的眷上門,五娘子都要出面陪客。
按理,這兩個人比較起來,五娘子才應該是那個大度從容的,七娘子才是那個小氣任的。
可現在卻像是反了過來,七娘子從從容容,雖然有些尷尬,但卻不顯得過分靦腆。五娘子呢?任跋扈……
大太太就嘆了一口氣。
“你的服都多得穿不完了,拿幾件給妹妹,又礙著你什麼了?”的聲音的,但是里頭的鋒芒,誰都聽出來了,連九哥都停下筆看了過來。“五娘子怎麼不學學你大姐姐?”
初娘子楊怡雖然是庶,但才出生就沒了娘,又是這些子中排行最長的,自小就養在大太太膝下。從來行事都是大方得,對姐妹們熱有加。去年出嫁,五娘子極是舍不得,哭了好幾條手帕。
提到初娘子,五娘子便不說話了,氣鼓鼓地坐了下來,別開頭不看大太太。
梁媽媽忙笑道,“七娘子,那頭的箱籠,怕是都搬得了。”
七娘子就對大太太福了福,又與姐妹們點點頭,回與梁媽媽一起出了正屋。
連眼尾都沒有過九哥兒。
九哥兒撇撇,無趣起來,埋首又畫畫,畫了一個圈又一個圈。
“五姐,我畫一個九連環送你呀?”他問,清朗的聲音一下打破了屋沉寂的氣氛。
五娘子出一個笑,看了看九哥兒的畫,他的頭,笑道,“好,小九真疼姐姐。”
大太太也笑了,立春就湊趣道,“九哥兒是個能疼人的。”
大太太眼底全是欣,著這三個兒,口中卻是淡淡的,“我們楊家的兒,本當就是這樣和睦。”
二娘子垂頭喝茶,眼底的不屑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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