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總算能洗去一塵土了,當真心大好。晉天子宮確實有專司洗浴之地,乃是宮中取暖所燒地下柴火之用,余溫所加熱的水。此地乃是墨翟在六十年前,為天子所制,宮中冬日里以柴火取暖,燒柴在后宮一地窟,熱氣通行,蜿蜒遍布王宮,可供一應取暖所需。
而宮北有一大池,池后有閘,池是后山引來的泉水,可據水閥調節宮中熱度,燒水量多了,宮中便冷些;燒水了,宮便暖些。
六十年過去,墨圣所制之暖渠還在用,只是地下日久失修,不殿堂中地龍熱氣通行不靈,所幸終日有熱水的浴池,與天子殿尚能取暖。
姜恒快步跟著耿曙進了浴池,一聲歡呼,了服就往里跳,這一路上他已夠了,耿曙怕他著涼,從來不讓他在野外泡冷溪洗澡。如今當真是說不出的暢快。
耿曙后也走了進來,把服在旁疊好,放進熱渠的擋水口,借水流沖刷來洗干凈服,說:“還得去做幾套。”
“哪里有錢?”姜恒說。
“我去想辦法,”耿曙說,“你不必管了。”
耿曙住在宮一日一夜,觀察了周圍形,今晨又躍上殿頂,飛檐走壁,四下探查,得知宮中并未有自己想象中的危險,侍衛人雖不多,卻有序換班,可見趙竭也在認真保護天子,便稍微放心了些。
姜恒道:“你可別去搶劫。”
“不會。”耿曙不耐煩道,“怎麼總是這麼想我?”
姜恒笑呵呵的,讓耿曙轉過,給他背,一年郎,一小孩,站在浴池里,耿曙任憑姜恒施為,也不反抗。
比起那年初到姜家,耿曙已不同以往,比姜恒足足高了個頭。
“別我兒……”耿曙突然滿臉通紅,想制止姜恒。
“洗干凈啊。”姜恒替他,耿曙忙道:“我自己來。”
姜恒此刻尚懵懵懂懂,耿曙卻已大致覺到一些不容談論的事,就像稚鳥終有一天將長蒼鷹,駒亦將在春天的曠野中搖一變,為難馴的年駿馬。
他急切地需要去尋找一個宣告之地,雖然他尚未明白那是什麼。
“好了!”耿曙的聲音里帶著幾許威嚴,說,“我給你洗洗。”
姜恒讓耿曙坐下,自己坐在他的上,出背脊。耿曙定了定神,為他洗頭與洗瘦削而弱小的背部。
池子另一側響起水聲,兩人同時嚇了一跳。先前熱汽氤氳,竟是未曾發現還有人!
“是誰?”姜恒馬上道。
無人應答,耿曙下意識地抓劍,卻想起黑劍并未隨帶著。
水聲中,一個瘦高的影從白霧里走了出來,卻是趙竭。
趙竭頭發,一瞥兩兄弟。姜恒松了口氣,正想行禮,但在這浴池里,大家赤條條的,行什麼禮都有點尷尬。
幸而趙竭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讓他依舊坐在耿曙的上。
他又看了耿曙一眼,姜恒好奇地看他,這還是他頭一次看見年男人的,趙竭肩寬腰窄,穿著武鎧時顯瘦削,卻分明,非常好看。
他與自己的區別在于……啊?姜恒發現了,怎麼趙竭下還有發?耿曙與自己卻沒有!但他很快意識到,這麼盯著人看很失禮,趕移開目。
“怎麼?”耿曙警覺地問,卻沒有起。
趙竭沉默地出手,到耿曙的脖頸,手指挑起耿曙戴著的繩,耿曙馬上抬手要格,趙竭卻朝他投來危險的一瞥。
“沒事的,”姜恒小聲朝耿曙說,“給他看。”
耿曙不樂意,卻習慣地聽姜恒的話,不不愿地正要摘下來,趙竭卻制止了他的這個舉,只將玉玦拈在手中,注視著它。
忽然間他的眼神變了,出許溫。
他很快放開了玉玦,轉躍出池外,拿了袍子,松松系上,出寬健的膛,離開浴池。
“他認得它。”姜恒朝耿曙說。
“哦。”耿曙百無聊賴道,忽然想了想,說:“給你戴著罷。”
姜恒忙道:“不用,你戴著罷,我只是在想,他是不是也認識咱們的爹?”
這話倒是提醒了耿曙,然而就算認識,從一個啞那里能問出什麼來呢?算了。
洗過澡后,姜恒的頭發還沒干,姬珣便命人來傳他們。
“讓我看下你的玉玦,不必摘下來。”姬珣難得地正道。
耿曙想了想,走上前去,這次他已沒有那般抗拒,知道如果趙竭想手搶,在浴池里便已下手奪走了,如今他反而樂得大方摘下來,遞到姬珣面前。
“是這個模樣啊。”姬珣輕輕地說。
趙竭依舊坐在姬珣邊,與他形影不離,此刻側頭,與姬珣一同看著它。
姬珣看過玉玦,再看耿曙,手上微微發抖,把它還給了耿曙,無奈地笑了笑。
“王,您認識我們的爹麼?”姜恒問。
“不,”姬珣答道,“不認識,不過耳聞他的大名,心生仰慕。”
耿曙有點失,但姜恒卻品出了別的味道。
“趙將軍說,你持有這枚流落人間的玉玦。”姬珣傷一笑,說,“這麼說來,傳聞是真的,另一塊,自然也在氏的手里了。”
“氏?”姜恒一時沒想起是誰。
“是,”耿曙說,“瑯將這一半,親手贈予我們的爹。”
姜恒這才想起,氏是雍國王族,而瑯,則是現任雍王琮的兄長。自古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瑯繼位十載后,因病而薨,琮接管了雍國。
“這玉玦,以前是哪里來的?”姜恒問道。
耿曙坐回姜恒邊,就像趙竭守著姬珣一般,守著姜恒。
殿沉寂了很久很久,末了,姬珣開口,輕輕地說:“是我的。”
姜恒:“……”
“一金、二玉,三劍四神座,五國六鐘,七岳八川,九鼎鎮天下。”姬珣淡淡道,“很久很久以前的歌謠了,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見星玉。”
“那是什麼?”姜恒好奇地問。
“一金,傳國金璽。二玉,星玉玨。三劍,乃是烈劍、天月劍、黑劍。”姬珣淡淡道,“四神座,為守護人間的四神。六鐘為先王賜予五國諸侯,以及留在天下王都的六口古鐘。”
“七岳八川我知道,”姜恒道,“乃是神州大地的七座崇山峻嶺,以及八條大江大河。”
“九鼎就在宗廟。”姬珣又說,“你們這塊星玉,即是二玦中的一塊。”
耿曙似乎早就料到,問:“現在還你?”
“不用了,”姬珣笑道,“既然早已易主,由你保管也無妨。”說著,他緩慢起,走到黒簾一側的下,輕輕嘆了口氣,說:“說是我的,也不對,應當說,古星玉玨,六百年前歸屬于姬家。”
“幾易其主,也并非就是姬家之。”姬珣又看耿曙,說,“此玉乃玦,是與玦相生相合之玉,尚有一塊玦,也許在琮手中。持有二玦者,須得上承天命,守護人間大地,就像這傳國玉璽一般。我只聽太傅說過世間有此玉,尚未見過。百年前,贏北伐時帶走了它,那時我還沒有出生。”
姜恒明白了,這是人間的傳承象征,難怪趙竭會特別注意到。
“但趙將軍在家中傳書上,見過圖樣。”姬珣說,“若星玉在我手里,自當將玦予他。不過天下之大,古往今來眾多生死浮沉,氣運所至,王道所依,又何必拘泥于兩塊玉?”
“是。”這句話,姜恒真心贊同。
“等你娘歸來的這段時日,你可在宮中自行讀書習武。趙將軍說,聶海你是習武的好料子,”姬珣又笑了笑,說,“可惜太傅前些日子就老了,宮無人能教導你們。我又諸事纏,無暇他顧,不若每日午后……”
“我認識字的,”姜恒忙道,“在家里便有讀書。”
耿曙說:“我也識得。”
“那麼正好,”姬珣說,“不用我親自教了,宮中藏書,你們都可自行取閱。”
姬珣似乎有點累了,姜恒與耿曙便自覺告退。
“原來是這樣,”姜恒恍然大悟,說,“所以你是保護天子的人啊。”
耿曙尚未想清楚,姜恒卻已聽出來了——耿曙持有玦,趙竭把這塊玉留給了他,是不是想教導他,讓他負起守衛王都的職責?
但耿曙對此卻明顯興趣欠奉,說道:“天子與我沒關系,對我而言,唯一重要的是你。”
兩人互相看看,耿曙晾起服,今天打掃收拾的年輕侍衛沒有來,姜恒便抱了不書卷過來看,耿曙則開始獨自清掃殿。
“這書……”姜恒喃喃道。
“怎麼?”耿曙問。
“和我以前讀的都不一樣。”姜恒發現了,的藏書雖有不諸子百家之學,更多的,卻是歷任太史留下的札記,從姬氏一統天下伊始,歷任諸侯分封、大小戰事、外兵略與民生,哪怕宮闈爭斗、弒父殺兄……
……人間王朝的淚,世上百態,盡在此中,目驚心,一行行的字,仿佛全是。
“怎麼不一樣了?”耿曙又問。
姜恒答道:“沒……沒什麼。”他翻開了一卷“梁記”,查看梁國往事,梁國得封四百三十二年,歷來繼位史便是一場活生生的殺戮史。
這是姜恒以往從來沒接到的,為了權勢,竟有這麼多赤||的惡,對他造了太大的沖擊。
他翻開另一本宮中書札,又看了一會兒,便停下來,走到耿曙邊,耿曙正在洗屏風,姜恒沉默看了一會兒,也蹲下陪耿曙一起干活。
“不讀了?”耿曙問。
姜恒沒說話,耿曙也不催他,給他一塊布,兩人便開始屏風。
“你說得對,”姜恒忽然道,“諸侯都想姬珣死。”
耿曙“嗯”了聲,姜恒道:“我知道為什麼了,天子尚在,諸侯哪怕名號上也不敢自立,殺他侄兒,是為了讓王朝一脈絕去后嗣,這樣只要等姬珣死了,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爭斗了。”
耿曙說:“你在哪兒知道的?”
姜恒示意那堆書。
耿曙問:“那麼為什麼不直接下手殺他?不是來得更快麼?”
姜恒說:“因為誰也不敢先下手,哪一國先下手,就會被其余四國發兵鏟除。這就是制衡。”
耿曙開始曬被褥,又說:“所以至在他自己死掉前,咱們是安全的。”
“也不盡然。”姜恒跟在耿曙后,說,“萬一有人來暗殺他,再嫁禍給別國怎麼辦呢?”
耿曙拍了幾下棉被,從被褥上稍稍低頭,看剛好被被子擋住的姜恒,說:“所以你看?我說了,也不安全。”
比起自己,姜恒明顯更擔心天子的安危。但耿曙隨后之言打消了他的顧慮。
“但那個趙竭的,武技厲害得很,”耿曙說,“想刺殺姬珣也不容易的。”
“他很強嗎?”姜恒說。
耿曙有點不愿,拍拍棉被,從鼻孔里高傲地“唔”了一聲。
“比你強嗎?”姜恒又問。
耿曙一揚眉,說:“你覺得呢?我不知道。”
姜恒說:“我覺得你比他厲害一點點。”說著,用手指頭比畫了下:“就這麼點。”
耿曙沒有得到毫無原則的吹捧,反而讓他更為用。姜恒想了想,又說:“但也不一定,說不好他比你強呢?”
耿曙停下作,看著姜恒。
“你當真這麼想?”耿曙問。
姜恒茫然道:“當然啊,我什麼時候騙你了?”
耿曙仿佛被加持了一道,令他不自覺地嚴肅起來。
“習武不是為了爭強好勝,”耿曙說,“暫且放過他罷,不與他比試。”
姜恒笑道:“那是自然。”
他見過耿曙殺人,只用了一劍,雖然他也見過耿曙被母親打得滿地跑的場面,在他心里,母親是天下第一,耿曙自然是天下第二了,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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