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親眼看過才知道，原來人痛苦到極點，是什麼東西也克制不住的，失失智，一樣都逃不了。戒一場毒，真的要賭上自尊和意志。

但是不戒就永遠沒有真正的自尊可言。

他把生抱在懷里，不覺得他臭，也不覺得他惡心，只是覺得很慚愧，又生氣。慚愧是因為敬佩，生氣是因為自悔。

生朦朧中認不得他是誰，掙扎哭道：“我不吃那洋藥水。”

金世安：“哎，不吃，我們不吃。”

生：“不給人再害我。”

金世安：“不讓人害你害你的都打死”

生慢慢靜下來：“我一個人害怕。”

金世安虛心下氣地哄他：“哎，哥哥在這兒。”

這里不得不佩服各位家政人員的業務水平，稀爛的房間，轉眼又收拾周全了。生被抬著洗干凈，把外傷敷了藥，金世安不送回去，只說：“就放在我屋里吧，等他醒了再說。”

醫生也來到了，看了一遍，有些吃驚：“毆打這種手段，確實很有效，但是，一旦放松，病人反而更容易復發。”

金總扶額：“沒人打他，他自己撞的。”

醫生更吃驚了：“他有武士道的神。”

金世安想捶他，又想捶周裕，哪里請來個腳盆，好漢就好漢，武你麻痹的士道。醫生見他臉不善，鞠一躬道：“要是能夠這樣堅持，在下認為，這會是功的案例。”又問：“還需要片酊嗎”

金世安被他武士道三個字弄得很煩，心想老子是什麼臉你就是什麼貨，又怕生再出意外，干脆周裕帶著到前廳去備辦，又說：“下次請英國國都可以，別他媽再請鬼子來。”

周裕搔搔腦袋，沒大聽懂這話，心說哪國的鬼子不是鬼子英國鬼子也不是沒燒過頤和園啊又一想爺準是想起老夫人了，老夫人是格格，皇帝家里可不是給鬼子鬧過嗎得，下回請個荷蘭大夫來，好歹沒有刨過新覺羅的祖墳

雨下了一整天，金世安茶飯不思，就在房里陪了一整天。生到暮時分才昏沉醒來，金世安吸著鼻涕，在床邊大狗似地趴著，一見他睜眼，連忙扭亮床頭電燈。

生被刺得閉上眼。

金世安慌忙又把燈旋暗了些，翕張，半天才“噯”了一聲。

“兄弟，你把我嚇死了。我就是跟你說著玩的，你怎麼那麼大脾氣啊”

生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怎樣，原本不委屈，金世安兩句話一說，忽然委屈起來，那兩個眼睛又止不住的淚，輕聲細氣道：“我半輩子妝腔，下九流的人，誰把我放在眼里你我兄弟，我自然要對得起你，若是頭一件事就食言，豈不是讓你把我也看輕了”

金世安見他哭了，不知自己哪句話又說錯，反正總而言之是自己錯了，連忙哄了又哄，手笨腳地眼淚。

這兄弟做得真為難，不像收了個小弟，是他媽收了個娘娘。

要是白生討厭一點，墮落一點，金總干脆就丟開手，奈何他心地這樣剛，弱歸弱，里面是個爺們，金世安就是佩服他這一點。見了半輩子的綠茶婊，今生頭一回見真蓮花，托著又怕飛了，握著又怕碎了，憐他又不是，疼又不知怎樣疼，比孩兒還難對付，真是手足無措。

生見他低著頭，那一副手腳不知往哪里擺的六神無主，心里早了，且且自悔，悔自己做事不周，他發現了，平白無故地了一場驚。也不知自己昨夜里癲狂之中，說了多傷人惡話，不由得歉意道：“我病中說話不過腸子，要是說了什麼得罪你的地方，你千萬別往心里去。”

金世安又“噯”一聲，端起床頭的桂圓湯來，那湯是擱在溫水盅子里暖著的，蓋子揭開，氤出一芳香的白氣。

金總不會服侍人，自己先對碗喝了一口：“可以，不燙，別他媽廢話了，來張開。”

生哪肯讓他伺候：“紅來就罷了，怎能讓你做這些事。”

金世安見他那個矯樣子，又想笑：“喝吧他們折騰一天，也夠累的，你這個統治階級的作風也要改改，紅也要吃飯的好吧”

“我自己來就。”

“嗶嗶，再鬧老子對喂你。”

兩人一個手腳笨似李逵，另一個似楊妃，真是牛糞伺候鮮花，偏偏鮮花還用。一勺兩勺，里沒喝出滋味，倒把臉喝熱了。金世安看他頰上兩三道瓷片刮的淺痕，忍不住拿手比一比：“疼不疼”

生惜容貌，害怕破相，又怕扭扭，人家笑話，著道：“男人又不賴這個吃飯，一點小傷又算什麼。”

金世安笑了：“狗屁，睡著的時候知道自己說什麼夢話”他學著生的腔調：“嚶嚶柳嬸我臉毀了嚶嚶這可怎麼是好嚶嚶你快看看我難看不難看”

生紅了臉，手打他一下。

瀟瀟秋雨，簾外潺緩，那一陣夜雨的清寒幕而來，尚攜著秋來草木疏朗清香，此時下人都在前院用飯，唯他二人低聲說笑，黃黃電燈朦朧照著，倒似夢里一般。

金世安喂完了桂圓湯，看他頭上撞出的青包，又拿他胳膊看一看，“你說你這是圖個蛋碎花瓶扎得跟刺猬一樣，早他媽有這個志氣，以前為什麼不戒毒”

生咬咬。

金總趴在床邊上：“我聽柳嬸說你是給人害的，

誰這麼害你啊”

生難過得扭開臉去。

有什麼可說當年他被金忠明打斷了胳膊，原本在家里養傷，金爺北上天津，偏偏南京商會專撿這個時候擺堂會，遍請名角來做場子。此時金爺不出席，已經是架空他的意思，若是自己也不去，豈非一個為金家出頭的人也沒有因此掙扎上去，又疼痛難支。原與他極相好的一個小生，就拿個不知名姓的藥水來，說吃兩口便有神。

誰知里面是片酊。

就此吃上了。

過后許久才知道，這小生原本是唱旦的，和他打過一次擂臺，結果人笑得改了行，也不知暗暗恨了多年，臉上裝作友。金忠明發怒來打人，也是這小生別次堂會故意挑唆。

這一計心思毒憑嗓子吃飯的人，一旦染上此，不斷還好，斷了就倒嗓，倒不是白小爺會怕吃不起，而是暗算的人知道金爺最憎此，故意離間他兩個分，要他失親寡助。

梨園行里，爭風吃醋，明爭暗斗，這種事難道見再說也無用，說到底是自己不爭氣。唯有一件事傷心金爺從天津輾轉上海，兩個月才回來，生窩了一肚子的委屈，故意的架著煙槍給他看，好他知道自己吃多辛苦，哪怕有句歉意說話，千辛萬苦也不算什麼

誰知金爺看他半天，轉就走，一句話也沒有。

帶來的東西全摔在地上，是琉璃翡翠做的頭面，珠寶氣，碎了一地。

生在屋里哭得淚人一樣，把頭面踩了又踩，心中氣憤難當，委屈噎得茶也喝不進說到底認識這麼些年，問一句又能怎樣金爺倒氣得幾個月不見，再一打聽，跟小姐們跳舞去了

再來見面，沒有別話，只說“這個東西你要戒掉”，生偏偏和他拗氣，你說要戒，我偏不戒，吃死了是你欠我。因此自暴自棄，雖是為人所害，末后變自害其。現下想想，怎麼自己這樣糊涂

金世安見他垂淚不語，以為又被自己說惱了，連忙又抱頭：“哎喲我的媽，別哭好吧亡羊補牢不晚不晚，以后不問你這個了。”

生知他是誤會了，又不好辯解，心中愧悔，越發哭了，嗚嗚咽咽道：“我對不住你，從今往后再不這個，也不要你再費心。”

“沒有對不住。”金總長嘆一聲，把他手握起來：“生，我就問問你，你心里有沒有把我當做隊友，公平地，把我當個朋友”

生噙著一包眼淚：“有。”

“有個屁呢”金世安說：“要做朋友，就要互相幫助。你有困難我幫你，我有困難你幫我，你戒毒這麼大的事，我在旁邊吃瓜你一個人扛，那我還是個男人嗎”

生愧得兩臉通紅，又從未被人這樣珍重相待，想自己敗壞這些年，旁人都是假意相勸，口中勸著，手里喂著，連金爺也是說兩句淡話，想起來看看，想不起就丟開，幾時真心管過兩眼著他，心頭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除了掉淚，竟沒有別話了。

金世安無奈地給他了眼淚：“老子以前都沒這麼哄過朋友，對你真是頭一回。別哭了。”他起生兩個手：“從今天開始，所有問題我們一起面對，你要發瘋我陪你，你要撞墻往我這兒撞，你不答應，就是看不起我了。”

生含淚點頭。

“這就是咱們做隊友的第一仗，你打輸出我當t，ok不ok”

生聽得稀里糊涂，也不顧到底什麼是“輸出”什麼是“t”了，自己了淚道：“依你。”

金世安顛顛他的手，笑了。

這個冬天里，他兩人并肩協力。金總是充分會了產婦家屬的心，會得太充分了，整整會了三個月，真有孩子都能開兒園了，日日只恨不能胎換骨，趕重新生個生出來。等到年初時節，了個德國大夫來荷蘭的沒有，德國老頭把生檢查了一遍，挑眉道：“現在只需要考慮健問題了，他太瘦了。”

世安與生相看一眼，都喜上眉梢。

健方案就沒什麼可說的，德意志式的嚴格鍛煉。金世安打算他起來晨跑，誰知太還沒出來，就聽人民藝家在天井里吊嗓了。

金總在花架上托著下：“老子起得夠早了，你他媽幾點就起床”

生趕放下扳起來的：“我吵著你了”

金世安笑了：“沒有沒有，好的，你這比晨跑還強，繼續繼續。”

生有些局促，看他一眼，靦腆地背過去。

“繼續唱啊。”

“不唱了，你在這兒看著，怪難為的。”

“那我不看不看。”金世安把眼睛蒙上，從指里兩個眼睛：“你看我蒙眼了哎我說你以前不是專業唱戲嗎人山人海都見過了，憑什麼老子不能看啊”

生不答他，半天從風里蚊子似的飄來一聲：

“要你管。”

金總真心想笑，他拍拍屁走了。走到屋里，又聽見天井里明亮和的一縷清音：“春風拂面湖山翠，恰似天街著錦歸”

反反復復，只是這兩句。那聲音忽高忽低，是久病后中氣不足的樣子，可是婉清澈，仿佛唱出春。

金世安不知道，那后一句沒唱出來的，是花魁怯怯地一句念白：

“多謝了。”

朔風凜冽里，梅花也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