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忠明真病了, 金世安幾次見他, 他都在吃藥。金世安雖然討厭這個老爺爺封建專制, 但看他面青黃, 大口小口地喝藥, 又覺得過意不去。

金世安推測他爺爺可能還在左右搖晃, 因為當下時人看不清張靜江和蔣介石誰更有前景, 一個是開朝元老，另一個是被前者扶持的新生代, 也許在現在的群眾眼中，張靜江只是退, 并不意味著失敗。

金忠明藏匿軍火, 也許僅僅是為了保全名聲，又或者, 有個更危險的可能，他在試圖幫助張靜江反戈一擊。

在八十年后的金總看來, 無論哪個行為，都很蛋。

做生意就要懂得墻頭草兩邊倒, 為商不要涉政, 要懂得安靜如。

金世安給他爺爺捶背肩，先說了一通生意上的閑話，說得港就開始鼓噪：“爺爺, 你的軍火都藏在什麼地方呀捐給老蔣不好嗎也省得他看你不順眼。”

金忠明豎起眉：“老蔣是個什麼稱謂你的皮又欠捶了。”

金世安含糊應付：“好好好, 蔣公行了吧。爺爺, 槍炮再值錢, 也是黑錢，咱們家不能做違法紀的事兒，你打算怎麼辦呀”

金忠明不說話，將手放在世安手里，示意扶他起來。祖孫倆在花園里慢慢走了一段，立定在一棵高大的桐樹下。

“我的安兒，你到底還是年輕。”金老太爺嘆氣道，“你哪里知道這中間的利害捐軍火，說得容易，你知道倉里著多槍炮”

金世安不敢胡答言，眼看著他爺爺。

“去年才經軍閥混戰，蔣公之疑心猶勝曹公，我要捐，自然不能有所保留，但你可曾想到有句話飛鳥盡良弓藏”

他見金世安不說話，以為孫子心中暗服，繼續又道：“當年張兄給了蔣氏多扶助，現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場，我怎能步他后塵，自己送上頭去”

金世安雖然對語反應慢，大概也聽懂了他爺爺的意思，不由得糾結起來。捐也不是，不捐也不是，那要怎麼辦

金忠明又道：“要捐，捐給誰捐給蔣公，是示好，也是示威。我這些槍炮原是私自打造，全仿漢軍工廠的制式看在上面眼里，我能造，旁人誰不能造說不得哪一天就要拿我立威。這原是我財迷心竅，現在進退維谷，實是咎由自取。”

祖孫二人相顧沉默，颯颯桐蔭投在他們上，宛若時政變換的云。

“爺爺，”金世安忽然說，“如果日本人打進來，是不是老蔣公就沒心思對付你了”

金忠明剛想說“我算什麼東西，也配蔣公來心”，聞得他孫子話中有話，不由得一愣：“你從哪里聽說日本人要進關”

金世安不敢直說南京大屠殺，只小心道：“報紙什麼的反正肯定會打起來吧。”

金忠明以為他孫子是聽到了什麼消息，他也聽說日本人最近在關東蠢蠢。前些年張作霖在皇姑屯被炸死，大家都知道關東早晚要出事。金忠明不由嘆氣道：“那也離南京遠得很。東北原是張小將軍的山頭，他與日本人有殺父之仇，怎會坐視日軍來犯。”

金世安急了：“不是爺爺，你想得太好了，日本人總有一天會打進來，南京真的危險。咱們要不搬走吧，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話沒說完，膝蓋立馬挨了一記拐杖，金忠明瞪眼道：“說的什麼屁話，這里是國都東洋彈丸小國，難道都是三個頭六個手”

金世安捂著膝蓋齜牙咧：“爺爺，我說真的，你不要小看日本人哎別打我說假如、假如的話，日本人要是打進南京來，我們總不能在這兒等死吧”

金忠明一發怒，紅木拐杖沒頭沒腦朝金世安臉上打：“混賬東西真要是兵臨城下，個個都如你貪生怕死，于國焉有半分指平日只看你牛心古怪，怎麼病了倒把志氣也病沒了”

金世安被他爺爺打得抱頭鼠竄，繞著樹來回狂奔，又喊：“我錯了我錯了你老人家別激”

金忠明氣得臉青白，大口起來，金世安慌忙扶他爺爺在石凳上坐下：“爺爺，就是說著玩的，干嘛生這麼大氣。”

金忠明頓一頓拐杖：“哪怕是頑話，也不許你這樣沒出息我從小怎樣教導你名利場里自然爾虞我詐，大事上清濁要分明，不可學那等小人，讓后世嘲罵。”

金世安哪有話說，點頭如搗蒜而已。他心里萬頭羊駝狂奔，本以為舊社會人民應該沒什麼覺悟，誰承想金家從上到下都大義凜然，好像只有他自己孬種渾蛋。

生懟他，爺爺也懟他，金總很不開心，簡直面無，不免賭氣道：“我怎麼小人了，鬼子進來我第一個去打，這不是擔心爺爺你嗎”

金忠明怒道：“你算什麼東西，多兵良將未，就得到你去沖鋒陷陣了沒腦子”說著又打他孫子的腦袋，“出去看你我就窩火，瞧你現在這副德行”

金世安被他爺爺捶出來了，金公館的下人們都覺好笑，管事的齊松義忍著笑迎上來：“太爺病著，脾氣忒大，爺多來看看就好了。”

金世安自己也笑，他雖然糙，也明白金忠明心里是真護短打歸打、罵歸罵，他說要去當兵，金忠明立刻舍不得了。

他在日影下躊躇，爺爺勸不，生也勸不，大家都覺得他在扯淡這要怎麼辦啊

世的時政并沒有令金世安躊躇許久。九月里，戰事的消息不斷轟炸著人們的耳，大街小巷都是報賣的聲音：“馮玉祥命討蔣”又，“蔣公親臨南昌督戰”

外敵未，而國家仍在分裂。廣州國民政府誓師討伐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韓復榘均名列其中。蔣介石親自南下，兩方一即發，大家都在猜測，照相館里的領袖玉照會不會改易他人。

僅僅十八天后，從東北傳來消息，日軍進犯關東，占領奉天和長春，張學良率部撤離。日本人在此后的三個月里幾乎兵不刃，迅速占據了整個東三省。

這即是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

國難臨頭，人心惶惶，金世安知道九一八，但他沒想到九一八來得這麼快。即便到了21世紀，新中國依然年年在九月十八日拉響震徹全國的警笛，告誡國人勿忘國恥。他聽了快三十年的警笛，并沒有多大想。和部分新時代的年輕人一樣，九一八于他們而言只是一個紀念，至于紀念什麼，那已經離他們太遠了。

而現在，他真正到國恥的刺骨。

生倒是一臉欽佩：“哥哥，以前是我有眼無珠，這次我信你了。”

金世安毫沒有到預言功的喜悅，和那些起點爽文的男主不同，他明知道事總會發生，卻對即將到來的黑暗未來束手無策。

生見他滿面愁容，也跟著嘆息：“可惜了東北沃野千里，一朝淪喪，不知何日才能收復。”

整個冬天，大家都在關心東北戰事。所有人都仰首期待張帥能為父報仇，演一出子承父業的忠義大戲，連得月臺也停了牡丹亭與長生殿，紛紛唱起京腔，鮮艷的刀馬旦和大花臉在燈影里翻滾著，在戲臺子上獻一片忠肝義膽，在高的調門里保家衛國。

出人意料的是，東北的戰事幾乎不其為“戰事”，帥放棄抵抗，一路后撤，日軍倒是勢如破竹。每天都有老爺們在街頭巷口嗐聲拍，互相問日本人打到哪里，納悶著怎麼關東軍居然打不過小日本

張帥終于了，打起來了，可不是對著日本人，反而是對著蘇聯人。沒人明白這是為什麼，大家只知道，東北沒了，真的沒了，現在那塊地方做滿洲國。

國之大恥，一言難盡。

祖宗有訓，兵貴神速，計出奇謀，這些兵法沒現在中國軍隊的行上，倒是被東洋小鬼子用得淋漓盡致。蔣介石因九一八事變引咎下野，但這并不能平國人的憤怒。孫文的兒子孫科就任行政院長。

他是個傀儡，所有人都清楚。

這一年的冬天，大家過得并不快活。東北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淪陷，原來國土的消亡是這樣容易的事。

每個人對這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樣，而商人們奔波于全國各地，他們有著別一格的敏銳覺。周裕告訴金世安，秦燁在囤積資，說完他又笑：“這個老不修，又想著發戰爭財了，關東到底隔著一道關，他還指日本人打進來嗎”

這話說得不夠眼，東北糧倉為人所據，去年江淮又經洪澇，開春青黃不接，糧價必定上漲。秦燁現在才，已經得晚了。

囤積居奇，當然不是什麼彩的事，大家都是趁著老蔣沒心思管這些事，忙著打仗，地發些橫財。

自古富貴險中求，刀口上有也有金。秦燁顯然是貪求富貴的這一類人，他兒子兒都不在南京，他一個人怕什麼

周裕笑道：“我們老太爺伏著不，秦燁就覺得自己順桿向上了，看他這筆貨栽在手里，那才痛快呢”

金世安聞他如此說，心中更覺難，而他不便回答什麼，只是點點頭：“都是別人的事，周叔，快過年了，咱們是和爺爺一起過，還是自己關門過”

“往年沒什麼事，都是去太爺那里。”

“那生呢”

“我們陪著白小爺，爺你回家去就。”

生提起金家，都說“咱們家”，而對于金忠明來說，這個戲子一輩子也不會是“家里人”，這令金世安到為難。他過去沒有過多家庭溫暖，卻在穿越后會到了罕有的真。他希金忠明能夠放下見，像接納柳艷和周裕那樣，接納白生。金家并不缺這一口飯，為什麼出戲子就要打上永遠的、恥辱的烙印

金世安不希逃去香港的時候，金忠明一句話，把生丟在南京。說白了金忠明才是被他們小隊拖著走的那位，誰carry誰劃水老爺爺你要搞搞清楚。

年關臨近，臘八和春節還是要準備。白府小院染上新年的氣氛，柳嬸指揮著小丫頭和幫傭們打掃庭舍，臘臘鴨。生手巧，和金世安剪紙為戲，生剪了許多五福臨門，金世安剪了個迷之走形的奧特曼。

一張一張窗花懸上門戶，祈禱來年國泰民安。

“你跟誰學的，剪得真好，晚生八十年你靠這個就能吃飯了。”

生抿一笑：“從前在春華班，和幫廚學的，是東北娘姨。”

說到東北，兩個人又有些悵然。

他們在家里商量了幾天，決定讓金世安回家過節。一來年前要盤賬，這時候去可以跟著學學東西，二來時局有變，正是敲邊鼓的時候，現在正在打仗，此時捐出軍火，不但于國有益，更能博得好名聲。

孫科上臺，正是需要人來扶助的時候，他不會在這個時候追究不必要的責任。

順便旁敲側擊說一下過年的事。

“太爺為人氣，恐怕不用咱們說，他自己就主張了。”生笑道，“你去獻個好吧，也教太爺知道你不是不懂事。”

金世安被他說得也笑起來，順手了他的臉：“乖，在家等我。我去跟我爺爺混一下。”

金世安回家去了，陪金忠明過臘八節，他企圖討好金忠明，來換取一點家庭權力上的話語權。

陳叔接他回去，兩個人剛開到金公館門口，一輛大福特不聲不響地過去了。

老陳盯著那輛車看。

“怎麼了陳叔”

“那是石瑛的車子。”

“石瑛是哪個”

老陳看他一眼：“馬上要到任的南京市長，他怎麼這時候來咱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