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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月》 20.贈名

船離江岸, 漸行漸遠, 遠離岸上的人間燈火。金世安和生坐在船里, 各自著手, 默默無言。

臘月里, 猶聽得到碎冰在水上飄過的聲音, 兩人都頭去看。船老板捅旺了爐子, 笑道:“二位好福氣,往年這個時候江封冰面, 行不得船。這是要去上海探親訪友,還是做生意”

生委婉地岔開話頭:“對不住, 快過年了還要您起錨。”

“這算什麼我婆娘蒸的米糕, 二位不嫌棄,就用一點水上討生活, 還講究這麼多嗎”

三人都笑起來,船頭小艙又傳來婦人和孩子的笑鬧聲。

這聲音令人到溫暖。

船老板給他們送上一碟米糕, 便關上艙門,自去休息。生見世安垂首不語, 怯怯問他:“你說共產黨以后能得天下, 是真的嗎”

這話提起了金世安的興趣:“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可是蔣公一直剿共,咱們報紙上不也看見,共黨都逃到深山里去了。”

生, 有些事, 誰也想不到。”世安握住生的手, “你以前能想到, 咱們會這樣跑出來嗎”

生含笑搖頭,又問:“那以后的中國是怎樣的世界”

“很厲害的,反正跟國不相上下吧,特別有錢。就像我們海龍啊,旗下很多公司都往國外出口東西,老外見我們都說漢語,不會就得請中文翻譯。哎,去了國外個個見我都點頭哈腰,洋妞兒各種投懷送抱還有火箭上天呢跟飛機不一樣,人送到月亮上,跑一圈兒再下來,這對中國都是小意思”

生聽得羨慕,又覺荒誕,抿只是笑:“沒見過你這樣吹牛的,反正信你胡謅呢”

金世安不急不躁:“不信拉倒,總有你打臉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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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咱們是為什麼去上海”

金世安一時語塞他是看多了諜戰劇,迷之相信地下黨都在上海。是啊,人海茫茫,往哪兒找地下黨

生見他臉紅臉白,不由得又笑:“八你是想著去上海玩,對不對”

“玩可沒那個錢,我們得想辦法,看看什麼地方愿意要當兵的,反正先去溜著唄。”說著,世安又去撞生的胳膊,“別人要是問咱們什麼關系,我怎麼答啊”

“就說我是你弟弟。”

“我哪有這麼好看的弟弟,說老婆行不行”

“好不要臉,再說這話,到了上海咱們各投東西。”

兩人說著,你推我搡地笑個不停。

他們畢竟是年輕人,一時的離別雖然惆悵,可想到今后天高海闊,再也沒有人能拘束,他們又興起來。世安看著生,生亦回于他,兩人心中未嘗想到這是真正的星夜私奔,各種對于冒險的期待在他們心里胡燒著,燎爐里紅艷艷的火。

江面上的夜風吹過來,他們偎一團。生想,困了他十幾年的地方,他到底走出來了原來這樣容易

可不是嗎只要真心相待,走出來不就是幾步路的事

一夜過去,正午時候,金忠明獨自坐著,齊松義輕輕下樓來道:“爺已經走了。”

金忠明一

齊松義汗道:“兩個姨娘也不見了,大約是爺帶走的。”

金忠明這才點點頭:“他這份仁義到底沒丟,是我的孫子。”片刻又問,“可知去哪里了,帶錢了沒有”

老太爺到底是心疼孫子,齊松義想,分明變著花樣把爺送走了,這還沒有一天就開始牽腸掛肚。他也為難:“只知道船順江走了,兩條船,像是往上海去了要不要著人去接著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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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聽什麼這時候再去找他,不是讓人起疑心麼罷了,就去散散消息,說他帶著戲子私奔離家,我以后沒有他這個孫子。”金忠明長嘆一聲,站起來,“你打點了這些,也回鄉去罷。石瑛向來的鐵面包公,不肯徇私,你在金家許多年,不要白白牽連進來。”

齊松義落淚道:“太爺別說這話,石市長肯來探訪,這意思就是還有轉圜。”

金忠明搖頭道:“他的話還不夠清楚嗎是等著我負荊請罪不求他能說些好話,只求不要落井下石就是。”

主仆兩人在當午的日影下,一坐一立。金忠明想,他們家大約是命中該有的人丁稀薄。金世安真是胡來,可他這個長輩難道就不胡來妻離世,他不也是一樣連續弦也不肯娶嗎

兒子亦是如此,兒媳得了癆病,兒子在旁照應,誰能想到富貴夫妻,雙雙癆死這份癡,原是他金家祖傳的脾,不用誰教導。

世人都知道,金家沒有姨太太,太爺如此,老爺如此,爺一樣如此。一生一世一雙人,誰也勉強不來。

他又想起金世安小時候,他從句容把他接來,他那時那麼小卻懂得恭恭敬敬他爺爺他生怕這個孫子有一星半點的長歪,媽隔年一換,又專從績溪聘了教書先生來做管家。

孩子到底會長大,長大了再也不由人。這個家,終究要散了。

金忠明瞅著寒冬里淡薄的太,忽然覺得眼前蒙眬,齊松義在旁哽咽道:“太爺別難過。”

“我何嘗難過。”金忠明溫聲道,“人老了,風吹眼睛罷了。”

頂著私奔名頭的兩位革命青年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他們清晨城,驚奇地打量這座晨中的大都會生是因為許久不曾出門,金世安是因為穿越的新鮮,原來老上海真和電影里的布景差不多,他心中大樂,有種影視城旅游的錯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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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說好了參軍抗日,可燈紅酒綠的上海灘哪有鬼子可打,只有熙熙攘攘的街市等著他們并肩去逛。金總腦神大,還指走在路上能來個地下黨給他塞個小傳單這是毫無疑問的傻叉思維,其實也是惰使然。和那個時代所有喊著救國的年輕人一樣,他們國,可不知向哪里去,早上起來把“國”兩個字想一遍,然后吃依然吃,喝依然喝。

國畢竟太遠了,青年們能做的,只是上街游行喊喊口號而已。而真正的老上海并不是主旋律電視劇,人們忙著生活,畢竟快要過年了,熱烈的年味一樣彌漫在這個半民化的都市里。

兩個異鄉人走在街頭,邊全是吳儂語,他們聽不懂,也不必去懂。他們活在與世隔絕的快樂里,高談闊論個沒完。

金世安道:“我得改個名字,不然我爺爺抓我,那不是很危險嗎”

這話有理,生看他:“改個什麼”

金總早就想好了:“就龍霸天。”

生撲哧一聲笑了:“怎麼聽著這麼不雅,像個土匪流氓。”

“那就趙日天吧。”

生笑得捂住心口:“橫豎不了這個天字嗎”

金世安自己也笑起來:“好意思笑我嗎瞧你這名字,取得酸溜溜的。”

“知道什麼,這是一句古詩,李白的。”生教導他,“玉階生白,夜久侵羅,卻下水晶簾,玲瓏秋月。”

這是金爺過去給他改的名字,而這一節,生也不知自己出于什麼心態,只是避過不提。

金世安咂咂:“那我跟你配一對,你取頭一句,我取最后一句,就金秋月好了。”

生忍不住又笑:“要改也像男人些,秋月也太香艷,要麼就換這兩個字,你看好不好”

他托起世安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筆一劃寫著。

金世安被他纖細的手指搔得一陣心

“求岳”

“所求英雄志,如山亦如岳。這個好不好”

當然好,太好了,符合爽文男主狂拽酷霸的人設,金總滿意地手:“我喜歡。以后我就金求岳,明天去做個名片”

“怎麼輒就是花錢,取個名字自己記著也就罷了。”生立刻不許,“你這手里撒錢的病,一定要改。”

“我到上海,花出去什麼錢了都給你管著。”剛改了名的金求岳笑起來,“我媽管我爸的錢,都沒你小氣”

周裕把白府里所有的錢都打點了,他們不缺錢,求岳是燒錢還嫌慢的人,所幸生節儉,一個子兒也沒有浪費。兩人在百貨商店里東看西看,生哪樣也不許買。

“這要留著做路費,房錢飯錢,都是花銷。”打細算,“上海若是沒有門路,咱們往北去。到了北邊我就跟班唱戲,保證門庭若市。”

迷之包養,這讓金總很尷尬。

生像是察覺他的尷尬,微笑牽住他的手:“周都督大戰赤壁,魯子敬助他萬擔糧;劉皇叔古城聚義,就有劉辟來送軍馬。自來名將都有人襄助,你有英雄志氣,怎把這點財帛小事放在心上。”

金求岳同志突然覺得有點兒害臊,心中說不出的暖意,他文化捉急,實在不足以表達心澎湃的緒,憋了一會兒,他冷不丁道:“生,我想親親你。”

生丟了他的手:“剛說你有志氣,又說這樣沒德行的話”

金求岳笑著看他,口中把新名字翻來倒去地念,心里想著,這名字不知是否能開啟他酷炫的劇

兩人玩得累了,在外頭吃了東西,并肩向旅店走。這一天下來逛得兩腳清酸,只買了一包糖蓮子做零

“你喜歡吃這個”

生拈了一顆含在口里:“其實我吃甜的,只是怕壞嗓子,唯有這個東西潤養肺,既可以解饞,又不傷嚨。”

“你真的超小氣,就買這一小袋,買一缸慢慢吃啊。”

生含著蓮子,不肯理他,直將那顆蓮子含了咽下去,方說道:“出門在外,買一缸怎麼帶又不是天天吃它。”

求岳揶揄道:“從店里出來你就沒停過上說不要很他媽誠實。”

生又從他手上拈了一顆:“偏你話多,此刻就是饞,又能怎麼樣”

“不要別的什麼嗎”

“有這就夠了。”生吃得津津有味,“在家柳嬸還不許我多吃呢,今天非要吃痛快了。”

偏偏旅店樓下坐著個小販,賣些不流的胭脂頭油。生一眼瞧見他小車上的白瓷小罐,不拿起來細看:“原先班子里常用這個,倒好些年沒見了。”

小販正等著回家,趕著笑道:“雪花膏,您要我給您便宜一塊錢。”

生放下瓶子:“算了吧,賣得這樣貴”

小販還沒來得及冤屈,求岳一把拿起來:“這點兒錢你也還價喜歡就買給你。”生還要再說什麼,求岳把那個玲瓏的瓶子放在他手上,“我送你的,第一件東西,不要拉倒。”

生便不言語,眼看著求岳將一個銀洋放在小販車上,拉了他上樓去。

進了房間,生才笑道:“我剛才就是誆他一誆,這東西怎麼也得五塊錢,賣這樣便宜,只怕是假的偏偏你最傻”

金求岳愣住了:“那你干嘛不說”

生抿一笑:“你送我的東西,再假也是真心,哪怕不用呢我留著頑。”

金求岳傻笑起來兩人突然都覺得不好意思,低頭看那個人用的香膏瓶,樣子十分致,生奇道:“這倒也不像假的。”

他打開來看,聞了又聞:“味道也正,是這個香味,怪事,真貨怎麼一塊就賣”

“是不是來的。”求岳在一旁扯淡。

生更疑了:“要都是錢和首飾,這雪花膏又不值錢,還是新的,我看他車上好幾瓶誰這個”

金求岳勾住他的肩,涎皮賴臉道:“你這麼喜歡,明天我給你一車來。”

生拍開他的手:“說了一萬遍也不改哪天能不聽你說兩句缺德話”

夜深了,求岳湊在桌邊,看生一件件拆開服的里子,每件服里進一點錢。他看得新奇:“你這手藝絕了。”

生點頭笑道:“出門在外,免不了被賊盯著,剛說東西,我想著還是些錢在服里,萬一丟了荷包也不打。過去走班子的人,都藏一點錢在上。”

求岳瞧他飛針走線,度量道:“在上海也玩了好幾天,等過了年,我們去北京吧。”

“北京可是北平”

“嗯,那里離東北近一些,要麼去天津也。今天在路上不是聽人說天津在募兵嗎去那兒運氣。”

馮玉祥正在天津招兵買馬,金求岳模糊記得,歷史書上對這個人的評價頗為正面,他比蔣介石要來得靠譜。

生道:“你真想當兵我只當你是說著玩的。”

求岳回頭看他:“生,說實話,有時候我也希歷史會發生變化,如果不變,那以后南京會死很多人,做南京大屠殺。中國要等到1949年才解放,中間會打很多仗,死很多人。你老覺得我在騙你,可我說的都是真的。”

生見他神認真,也不與他爭辯,只是笑一笑,又低下頭去看針線。

他們都覺得迷惘,金求岳想,明明后來把這段歷史說得凄慘無比,可是現在的上海,一點都看不出朕兆。

正說著,忽然外面傳來喧嘩,遠遠的一聲驚,把兩人都嚇住。過了片刻,又一聲,再接著便是許多人大喊的聲音。

兩人推窗向外看遠遠地火沖天,濃煙從城的另一端滾滾漫開,又漫無盡的黑的夜里。他們將將聽慣了這城市醉生夢死的逸樂聲音,而各種聲音都忽然停止,舞廳的小號,的笑鬧,印度警察的嘶吼,都停下來,無限暴的吶喊聲淹沒了一切,伴著通天徹地的大火,把黃浦江煮得沸騰起來。這一天是1932年的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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