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地剩下的俱是小輩。
宋郁之長眉一軒:“三年前蔡俠過世,家父曾攜家兄前去吊唁。”言下之意是你何必裝作沒見過宋父。
蔡昭正道:“姑姑去世那陣我反復高燒,臥床半個多月,連姑姑出殯都沒趕上,也沒見過來吊唁的客人。”
宋郁之居然很實誠,想了想道:“當年蔡俠力挽狂瀾,解武林于倒懸,不曾想英年早逝,著實令人惋惜。”
蔡昭沒有說話,扭開頭。
宋茂之不耐煩了:“我爹是廣天門門主,你小小年紀,剛才說話這麼沒規矩,也不知是誰教出來的!”他可不管蔡平殊為武林做出多大犧牲。
“我姑姑教的。”蔡昭道,“我生下來就是我姑姑養的,說人世間也太多規矩了,有良心比有規矩更要。只要有良心,有沒有規矩只是小節。”
宋茂之大怒:“你說我沒良心!”
蔡昭驚詫:“不不,怎麼會,我只是覺得宋二公子沒規矩。”
眾人:……
宋茂之巨怒:“你說什麼?!”
蔡昭指著一半沒在草叢中的一面小小石碑:“碑上明明寫著‘至此地,請諸客下馬停車’,宋門主都提前下了步輦,二公子至今還在馬背上。”
宋茂之一窒,吼道:“家父與戚宗主同手足,不在意這些繁文縟……”
“我姑姑與戚宗主還是八拜之呢,我爹娘都沒敢擺架子。”蔡昭堵上后半句。
因為連續幾代青闕宗的宗主都為人豪邁,不拘小節,石碑上的規矩已經幾十年沒有嚴格執行了,不過這話宋茂之沒法直說出來。
“……戚宗主為人寬厚,怎麼會糾結區區小事!”
“話可不能這麼說。二公子進了一家鋪子,掌柜的說‘見了二公子是蓬蓽生輝三生有幸’,難道二公子就信以為真不用付錢了麼?我未來師父只是客氣嘛,主人家客氣,客人怎能蹬鼻子上臉呢。怎能欺君子以方?”蔡昭覺得宋二公子為人未免不太正直。
一旁的宋郁之并未幫腔,只微微瞇眼打量蔡昭。
小姑娘年方十五,生的綠鬢雪,鮮妍明麗,偏偏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義正言辭的模樣,莫名一喜。
“這關你什麼事!”宋茂之開始口不擇言了。
蔡昭覺得宋二公子不但人不厚道,腦子也不大好:“宋二公子糊涂了,我兩三日后就要拜師門了——我未來的門派,我未來的門規,我未來的師父,怎麼不關我的事了。”
“就是說你現在還不是青闕宗子弟了!”
“二公子又說胡話了。若你看見未過門的媳婦去喝花酒,難道想著還未婚,不關我的事咯?”
“名份已定,只差婚儀,怎能一樣?!”
“我拜師的名份也已定了呀,兩邊長輩書信往來數年,全都代妥當了,只差拜師禮,有何不同。”
“你,你……”宋茂之在馬鞍上氣的渾發抖,差點馬上瘋。
蔡晗小朋友很有學神的提出異議:“阿姐,子怎麼喝花酒啊。我聽后山的刀疤伯說,男子才能逛花樓喝花酒的啊。”
蔡昭慈的他的頭:“后山的刀疤伯是實誠人,以前行走江湖時就曉得殺殺人打打劫,偶爾屠人家一個滿門,其實為人很是老實質樸的。天底下很多事他不清楚,其實吧,只要想喝花酒,是男是,還是不男不,抑或是半男半,都不要。”
蔡晗小朋友哦了一聲,似乎很教。
老實質樸……
實質樸……
質樸……
樸……
一陣涼風卷起幾片葉子飄過,留在原地的眾弟子:……
宋茂之眼珠都要裂開了:“你們蔡家居然藏污納垢,收留為非作歹之人……”
“二哥!”宋郁之迅速制止兄長繼續丟人,“蔡師妹說的應該是一掌定乾坤紫面疤客孫定洲。這人雖然打劫,但劫的必是不義之財,雖然殺人,但殺的從來是十惡不赦之徒。”
蔡昭著弟的腦袋繼續教誨:“小晗呀,你以后可要記住,若不明白來龍去脈,別急著吹胡子瞪眼睛的,平白惹人笑話。”
蔡晗很配合的應了,氣的宋茂之又要發飆,宋郁之連忙岔開話題。
“蔡師妹說的被屠了滿門的那家應當是石川裘氏,這事當年轟一時。裘家五兄弟及其黨羽惡貫滿盈,□□擄掠,殘害一方百姓。為保碉堡萬無一失,堡不留婦孺,劫其中的供他們|辱取樂的子亦活不過兩日。”
宋郁之說話時四周宗門弟子俱是靜靜聆聽。
宋郁之繼續道:“彼時魔教前教主正與我們北宸一脈對峙,兩邊誰也不敢輕舉妄,若非孫大俠拼死破堡滅賊,當地百姓還不知多多罪呢。……二哥,你還是下馬罷。”
宋茂之聽的傻了,不自覺的從馬鞍上了下來。
宋郁之側頭,凝視蔡昭:“紫面疤客自江湖上消失近十年,無人知其下落,原來是藏在了落英谷。”
蔡昭嘆道:“刀疤伯殺了那麼多惡人,自然有許多仇家。爹將他帶回落英谷時他滿是傷,奄奄一息。那會兒我才五六歲,經常找他東拉西扯。”
一直沉默的宋秀之低聲道:“時常聽人念叨孫大俠,沒想到孫大俠已經退出江湖了,倒故好友惦記了。”
蔡昭淡淡道:“刀疤伯有一回酒醉對我說,他如今,沒有妻兒,沒有父母,也沒有仇家了。至于朋友,有與沒有都一個樣。”
——這番話背后藏之意何等凄涼。
宋茂之很難得的沒有抬杠,默默的將鑲滿珠翠的馬鞭給隨從,梗著脖子的站到一旁不說話,宋秀之目憐憫之意,沒敢。
“既然孫大俠意退江湖,躲落英谷,你這樣說出來,好麼?”宋郁之走近幾步,一雙俊目如冷月清空。
蔡昭淡淡道:“沒什麼不好的。兩年前,刀疤伯舊傷復發,過世了。”
這就是江湖,你有沒有好下場,能不能善終,與你行善還是作惡,并沒有很大的關系,所以蔡昭對江湖沒有半分興致。
宋郁之面無表的聽著,同時不聲的打量蔡昭。
玉笄,偏釵,半月形的小銀梳,半袖,襦,綃披帛,長袖款款,紗幔渺杳的邊還了一枚小巧玲瓏的玉步,看形狀,仿佛是只圓圓小小的……貓?居然還在打瞌睡?
很好很好,這就是他師父心心念念即將門的小弟子了,傳說中又勤又乖巧的小師妹了——長輩的話果然只能信一半。
這時,懸崖響起來,曾大樓高聲道:“請宋蔡兩家師兄弟們預備好,可以過崖了。”
不知何時,對崖又來幾壯的鐵索,蔡昭看見輕如燕的宗門弟子在數鐵索上飛躍騰挪,迅速將一塊塊長方形的漆黑鐵板平平的鋪好。每塊鐵板側邊與下面都有暗扣,側面與相鄰鐵板兩兩相扣,下面則牢牢扣住鐵索,使不至。
隨著一聲聲咔噠咔噠的扣鎖聲,懸崖前出現了一條平整的懸橋。蔡昭之前一直疑,雖然修武之人可以踩鐵索過崖,但馬車怎麼過去?現在知道了。
“適才只有咱們的時候,對崖只飛來四鐵索,現在宋門主過來了,不但又飛來四,還鋪上了能走馬車的鐵板。爹,娘,萬水千山崖是不是看不起落英谷啊,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蔡昭十分真誠的挑撥離間。
蔡平春與寧小楓理都懶得理。
馬車在懸空萬丈的懸崖間緩緩移,腳下的深淵據說還遍布著當年諸魔大戰時留下的機關陷阱毒霧瘴氣,凡是墜落之人,再無爬上來過。
車轱在冰冷的鐵板上,發出悚人刺耳的聲,仿佛指甲在鋼板上劃拉,聽的蔡昭姐弟直撓汗的胳膊。寧小楓不悅:“踩著鐵索幾步就能過去的事,姓宋的非要擺譜。”
蔡晗很驚奇:“娘,你輕功那麼好啊。”
寧小楓難得臉上一紅:“不是有你爹嘛,你爹會帶我過去的。”自小武藝平平,并且毫無發圖強的意思。
“我輕功也不好。”蔡小晗很老的嘆息,“也得爹帶過去了。”
蔡昭嗤笑:“你輕功不好?你有輕功嗎。”
豆芽菜繼續嘆氣:“我知道阿姐心里不痛快,我就不和阿姐計較了。不過爹啊,阿姊真的要在這里待三年麼?那以后阿黑阿狗他們欺負我,誰替我去嚇跑他們啊。”
這話說的蔡昭好生傷,也嘆了口氣。
寧小楓怒道:“你爹是落英谷谷主,居然被谷里的孩嚇的滿地跑,你丟不丟人啊!”
蔡昭連忙圈住弟的腦袋:“這是咱們小晗平易近人,從不拿谷主之子的架子,那些孩子才愿意和他玩在一的。姑姑說爹小時候也是這樣憨憨的好說話,長大了不知多可靠呢!”
“小晗只要有你爹的一半,我就謝天謝地了!”寧小楓順夸了丈夫一句。
蔡小晗親近的靠在姐姐上,蔡昭一把摟住小胖子,然后憂傷道:“爹,我非要拜戚宗主為師不可麼?我又不想當俠……”
寧小楓搶過話頭:“誰指你當俠了,是防備你變魔~~”
蔡昭蹙著秀氣的眉頭:“爹,娘,昨日你們也看見山下的鎮子了,開鋪子的一個個架子擺的比武林盟主還大,知道的那是一間香鋪子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棺材鋪呢。啊不對,咱們落英谷的鎮上哪怕是賣棺材的,見了客人也都跟辦喜事似的。”
寧小楓噗嗤。
蔡平春無奈道:“……這恐怕也不見得是好事吧。”開棺材鋪的那麼喜氣洋洋笑臉迎人看著也驚悚的。
蔡昭挽著父母的胳膊:“鎮上都這樣了,九蠡山上的日子更不知多清苦呢。哪像咱們鎮自,要什麼有什麼,沿著鎮口的瞎子算命攤往西走,水煎包,燕皮餛飩,糖卷,燉饅頭,梅菜燒餅,水晶蝦仁湯包,羊鍋,醬油五花粽,米糖羹……我可以一個月早上不吃重樣的,哪怕子夜三更我也能吃到宵夜,哪像這里……”
說者無意,險些把蔡小晗的口水煽下來。
蔡昭一臉嫌棄,“哪像這里,就算我藝高人膽大的踩鐵索溜下山,也頂多吃一頓那個麻子臉大高個下的清湯寡水面!居然連蔥都不放!”
“對呀對呀。”蔡小晗也很憤怒。
“餛飩居然不放蔥花,世上竟有這樣荒唐之事,真是令人發指。”蔡昭小姑娘滿臉的匪夷所思,大約太打西邊出來也不過如此吃驚了。
寧小楓笑的背過去,蔡谷主莫可奈何:“昭昭想想后山的刀疤伯,青闕鎮其實也差不多。那賣香的,開面攤的,還有咱們住的客棧里那位不說話的掌柜,以前都是橫行江湖的大豪客。他們走投無路時求得了青闕府的恩惠,如今托在鎮上,算是給九蠡山看門了。”
“看門就看門嘛,為什麼要做買賣呢。商有商道,嗆行可不好。”蔡昭像大人那樣嘆口氣,“自然了,我也知道江湖不好混,姑姑說過,許多大豪客都是年輕時威風赫赫,等傷了殘了老了頹了,就晚景凄涼咯。正是自古英雄如人,不許長出白頭發呀。”
寧小楓笑的雙肩抖。
這時,車外的宗門弟子高喊‘到了’,蔡家四口趕忙下車,發現馬車已經從鐵板挪移到石板地面上了。蔡昭鬢角,整整擺,很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派頭,再抬頭一……
這一,毫無防備的看呆了,半天合不攏,連父母弟弟走遠了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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