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宮里，雍理剛進了李擎的屋。

雖說此時已亥時過半，李擎也沒有歇息。他哪里敢睡下，且不提這陌生的地方，便是今日的不安也令他無心睡眠。

太監通傳：“陛下到”

李擎蹭地一聲從椅中坐起，慌得手腳不知往何擺放。

一旦清楚了自己的份，這個時間圣上過來就很微妙了。雖說李擎對那謫仙一般的陛下早沒了抵心，可到底是年不經事，他面紅耳赤得心臟跳，仿佛那娶了心上人的房花燭夜。

珠簾掀開，一素裳的元曜帝走了進來。

他仍舊是傍晚時的模樣，墨發半束，清俊飄逸，手里搖了一把錦緞折扇，盡是風流恣意，哪有帝王的威嚴呆板。

李擎連忙行禮，行的是大禮。

雍理用折扇抬他胳膊：“你若次次行跪禮，朕可就不敢來見你了。”

如此溫聲細語，年耳畔通紅：“草民不敢。”

雍理含笑：“起來。”

李擎起，卻是半點不敢看雍理了。

雍理完全沒想多，真不怪元曜帝心大，而是他見多了對他誠惶誠恐的人。

李擎雖是宦之子，但畢竟是不是朝上的老油條，這般拘謹害才是常態，若人人見了元曜帝都是沈君兆那模樣，那雍理這皇帝才真是白當了

雍理坐到了正廳的榻上，指了旁邊的矮凳：“坐下回話。”

李擎又是一陣惶恐。

雍理揚眉：“你這樣，朕可要惱了。”

這話太好使了，李擎立馬坐下，乖得像個，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生出幾分可。

雍理本就惜才，如今見他這樣更覺喜歡真是比他那油鍋里滾爛的油條爹強太多了

李擎既是被李義海送進來向陛下討教學問的，那雍理自然要問上一問，不全是做樣子，也是有心試試李擎。

雍理很隨意地提了大學的首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親民二字，作何解”

這話一出，李擎心中一凜，忙恭聲回道：“親同新，親民作新民，意為學而明德，推己及人，修齊治平。”

這回答中規中矩，是當下時興注解，重修齊家治國平天下。

但雍理話鋒一轉，笑問：“親何不只是親”

李擎一怔。

雍理道：“大學而明德，明德而親民，民心所向，至善所至。”

李擎心一震，抬頭看向雍理，姿態雖有不敬，眼中卻全是敬服。

本還十分拘束的年，因為這個很隨的考校而放下了心中的七八糟，侃侃而談，直抒臆。

其實雍理提的這個問題很淺，啟蒙的孩子都能說上個一二三四。

大人之學，博學之道，亮自己的德行，推新及民，廣而行之，最后整個國家都達到最完善的境界。

這是前朝注解，也是臣子的修養之道。

但雍理給出的卻不是新民，而是親民。

他話中的重點是帝王德行，在于親民得民心，訴民愿，嘗民苦，方為大善。

君主尚且如此，臣子又當如何

雍理僅這一個字，就讓眼前的年重拾抱負，志高氣遠。

眼看李擎雙目生輝，說話有條有理，思維也很是活絡明進，雍理越發欣賞。

他喜歡和年輕學子說古談今，這些稚的青苗才是大雍的未來，才是國家的棟梁，才是能夠造福后世的英才。

什麼世家禮制，什麼政權穩固，哪及這一腔年英氣，瀟灑發

看著這般直抒臆的李擎，雍理不想起了和自己決裂前的沈君兆。

沈君兆打小心思重，別說十七歲，哪怕是十一二的時候，也是謹言慎行，從不逾禮。

旁人道沈子瑜天資聰穎，修養極佳，是風華無雙的世家貴公子。

唯獨雍理早早看破了他，他的沈昭君，規矩之下是最深的反叛，禮貌之下是最冰冷的疏離，克制守度之下全是驕傲與不屑。

他們一起讀大學，因這第一句辯論了許久。

他們的老師錢公允遵循前朝注解，說是新，雍理偏要說是親。

錢公允眼尾掃沈君兆，沈君兆低眉順眼道：“是新民。明德以新民，修以齊家治國而平天下，有一至終，是為正道。”

雍理氣得不行：“明德而不親民，何來明德只是新民又如何知民心若不知民心，所謂推新及民不就只是將法度禮制給百姓”

錢公允笑瞇瞇的：“帝王之位，本就高不勝寒。”

雍理：“朕偏不”

錢公允又看沈君兆，沈君兆輕松就能把雍理給駁得張口結舌。

課后雍理氣瘋了，不理沈君兆。

沈君兆依舊是那般模樣，周道客氣地陪著他。

午膳時雍理一摔筷子：“你就是錢老頭的應聲蟲”

沈君兆：“錢大人貴為帝師，陛下不可不敬。”

十歲的雍理氣紅了眼：“沈君兆你太討厭了”扔了這話，小皇帝跑了，賭氣再也不和沈君兆好了。

然而當晚，雍理便消了氣。

沈君兆也不知是怎麼進宮里，溫聲喚他：“陛下。”

雍理瞠目結舌：“宮門不是落鎖了嗎，你怎的”

沈君兆握他手：“您怕嗎”

雍理立馬揚頭：“朕是天下至尊，有什麼好怕的”

沈君兆笑道：“那您隨臣來。”

這是雍理自繼位后第一次出宮，他學著沈君兆打扮太監模樣，從一小角門溜了出去。

出了宮，雍理只覺周遭氣息都變了，極其清明爽朗，揚起的角都不住。

本來氣鼓鼓的小皇帝這會兒心花怒放，只覺沈君兆再好不過，是天底下最好的。

“這麼晚了，我們出來作甚”雍理問沈君兆。

沈君兆：“親民。”

雍理訝然：“已是三更天，百姓不都睡了”

沈君兆：“睡了又何妨。”

沈君兆帶著雍理去了西城區。

首京有東西之分，東邊是城，不僅坐落著皇宮王府，更是達貴人所在；西城才是尋常百姓家。

彼時戰才歇，民生剛起，哪怕是首京的百姓，都過得。

戰之年，梟雄輩出，風偉績下最無辜最無奈也最無助的卻是平民百姓。

民以食為天，戰之年朝不保夕，談何農業生產

如今大雍已經平定三年，可百姓們卻仍舊沒能緩過勁來。

夜了又如何

這破敗的茅草屋，這剪了又剪的布裳，這天寒地凍卻連燒火取暖都做不到。

再看空的米缸，干凈得過分的灶臺，睡了卻因為嚎哭的，無助哄著的婦人，翻個長嘆口氣卻無能為力的一家之主

走在夜幕之下的西城，到都是凄涼慘淡。

首京尚且如此，外頭又該是怎樣的民不聊生，殍遍野。

雍理不是那不知事的皇子，他早年在家中時是過苦的，所以他看到這些更深。

沈君兆握著他冰涼的手，低聲道：“陛下見此，還愿親民嗎”

親民、見民、知民，可比高坐金庭難太多。

冰冷的法度推行下去，呈上來的是蒸蒸日上的數字，是整個大雍的日漸昌盛。

知民卻不同。

眼見誅心，明之下總有黑暗，圣君之下仍有殍。

心系民生，可比執念天下要沉重得多。

雍理反手握住沈君兆，稚氣的聲音異常堅定：“朕不怕。”

沈君兆怔了下，旋即角彎起，帶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朦朧月下比肩而立的年，相攜與共。

送雍理回宮后，沈君兆被沈爭鳴堵了正著。

沈爭鳴大發雷霆，了他足足二十鞭，若非雍理察覺不對跑回來，沈君兆怕是能被親爹給死。

沈君兆整個后背全是，雍理眼眶通紅，哆哆嗦嗦說不出個形的話。

沈君兆把一張紙塞給他：“陛下”

雍理眼淚嘩啦啦直流：“是我不好，我是我”

沈君兆面慘白如紙，卻眨了下眼睛，笑得有些孩子氣：“臣這幾日不能陪您上課了，這個是我今日課上說的話。”

雍理哪還顧得上這些，他握住紙，直道：“你好好養傷，別去管那些了”

沈君兆笑笑，哄他：“你別哭，我沒事。”

雍理怕自己留在這里，沈爭鳴會繼續遷怒沈君兆，只能一步三回頭回了寢殿。

回到屋里，他干眼淚，看了沈昭君給他的那張紙。

沈君兆今日課上說了什麼

全是些附和錢公允的話。

雍理早不生氣了，早不在乎了，他只后悔，后悔半夜跟沈君兆出宮，后悔自己害他遭罪。

等雍理看清紙上字跡，剛干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親民。

白日在錢公允面前，沈君兆駁得他啞口無言，非說是新民而非親民。

可現在沈君兆告訴他，這張紙上才是他白日課上說的話。

沈君兆是站在他這邊的。

“陛下”李擎一聲輕喚讓雍理收回了思緒。

雍理心里全是沈君兆，恨不得這會兒就跑去沈府，可是

罷了，究竟不再是年。

雍理笑著看李擎：“制文那一套可放放，你的策論應該還不錯。”

李擎眼睛一亮：“陛下”

雍理沒再多說：“秋闈你還要下場，朕在殿試等你。”

李擎整個懵了：“秋”秋闈他已經宮，還能再下場考試嗎

他這如遭雷擊，卻是大喜過的意思。

雍理覺得這一場安差不多了：搞定李擎，害怕李義海不聽話

禮部收囊中，元曜帝更覺欣，正打算回去睡一覺。

外頭趙泉慌慌張張地請禮進來。

雍理不悅道：“慌什麼，出什麼事了。”

趙泉看一眼李擎，也不敢耽誤了：“沈相、沈相圍了李府，說要捉拿李大人”

雍理猛地起：“什麼”

趙泉只把話又說了一遍，另一邊李擎面蒼白，全無。

雍理氣瘋球：“給朕傳沈君兆”

這混賬家伙，說話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