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群山之間，燈火通明，黑鎧軍的大營里火把林立。

一盆水潑在周瑜頭上。

周瑜醒了，那統帥一掌切在他的頸側時力度不大，卻極為巧妙，可見已有才之念，手下留了。

周瑜抬起頭，看著那人，那人已換上一黑袍，吊兒郎當地側靠在座，頎長的手指里的小指掏著耳朵，雖舉止懶洋洋的，卻散發出一危險的氣息。

觀其人長九尺，眉若劍鋒，鼻梁高，如石刻，側臉上帶著些許北人的陡峭意味，雙目深邃，黑瞳中有點碧，一饕餮武袍，赤著腳，肩寬長，材極好。

“姓甚名誰，來此何意，一一道來。”那武將漠然道。

周瑜看見武將腰間垂著的一枚玉璋牌，心里咯噔一響。

“晚輩周瑜，字公瑾。”周瑜自知此人不可得罪，無論是憑方才那幾箭的手，還是憑這人一裝束。

“瑜者玉也。”武將依舊沒正眼看周瑜，漫不經心道，“玉怕碎，跑到千軍萬馬的戰場來做什麼？太崇拜本侯了？”

“這個……”周瑜哭笑不得，拱手道，“晚輩正要進訪友，無意中誤打誤撞，闖進了將軍的陣中。”

武將終于側過臉，把周瑜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次，最后盯著周瑜。

“訪友？”武將眉微微一抬，道，“高順，將這小子的劍取來。”

一名校尉雙手捧著收繳起來的古劍，周瑜聽到高順二字時，沒來由地一凜，仿佛在何聽過這名字，高順高順高順……高順不就是那個誰的……

無論見到誰，都不可能比見到這家伙更令人震驚！周瑜終于猜到了此人份，這是呂布！呂奉先！周瑜在舒縣時便早聽過他的大名，傳說此人眼電，芒，弒父殺手足，心思毒狠辣，又是個目短淺、有眼無珠的小人。

然而觀面前此人，毫不像剛殺了丁原，轉而投奔董賊的都亭侯呂布。周瑜時常聽舒縣修道之士講論，知道相由心生。一個人的格，多會從臉上表出來，心狹隘的人眉多半連在一起，三角眼的人眼角勾起，常有心計。

但呂布這模樣，明明就是個武藝超群的男子，毫無法令周瑜把面前這氣定神閑的大將與傳說中心狠手辣的毒小人聯系起來。

“名劍赤軍。”呂布淡定攤出一手，高順畢恭畢敬，將古劍放在呂布手中。呂布懶懶道，“出自歐冶子大師之手，三尺六分，天外金為，焰木制柄，鱗紋以火作型，南火克西金，天下南明離火盡歸于楚。而春秋戰國時，楚地鎮國之劍，伍子胥曾以此劍自刎。”

周瑜道：“呂將軍好眼力。”

呂布這麼一開口，無論周瑜曾經風聞他的評價如何不堪，此刻對他仍生出由衷的欽佩之意，看來此人是個兵之人，否則不會對史上名劍如數家珍。

“伍子胥讓人將他的頭掛在城門上。”呂布瞇起眼，說，“瞪視楚國城破，城破后，赤軍不知去向。三十年后再現，被楚國國君奉為鎮國劍，后歷經前朝多年，稀世奇珍不見天日。十六年前，赤軍于長沙再現。”

“你與孫家有何牽連？”呂布道，“如果我沒記錯，有一個人，應是你父親。”

周瑜萬萬料不到呂布僅從一把劍上就把自己的家底抖了個底朝天，是誰說這人有勇無謀的！

“你是劉表的兒子？”呂布冷冷道。

周瑜滿臉不忍卒睹。

“侯爺。”周瑜誠懇答道，“您……猜錯了。”

“哦？”呂布一臉莫名其妙，問，“你是誰？”

周瑜：“……”

不知道為什麼，周瑜只想笑。然而這廝雖然猜錯了，手下功夫卻是不減半分，萬一嘲笑起來，他下手把自己砍了可太不劃算。

“晚輩周瑜，”周瑜道，“先父乃是令周異。”

說畢，周瑜將父親之事詳細告知，略過了華雄之事一截，只代三年前父親死于黃巾之，周瑜恐怕說出自己與孫家世，而萬一呂布又與孫堅為敵的話會令自己置險境，是以將劍的得來含糊帶過。

“既是如此，”呂布道，“你周家三代為，想必在也有人脈。也罷，本侯做個順水人，帶你進城去就是。”

周瑜松了口氣，忙道：“將軍救命之恩，瑜沒齒難忘，不知將軍有何吩咐？”

孫堅加了聯盟討董，呂布又是董卓麾下，周瑜與孫策是一伙的。如此說來，與面前這人是敵非友，然而不知道為何，他對呂布這種人又討厭不起來。

“我想想。”呂布想了一會兒，說，“陪我下盤棋吧，曹那廝總不來陪本侯下棋，無聊得。”

周瑜便欣然擺開棋盤，與呂布對弈。這局直下到深夜，呂布起初還漫不經心對敵，到得后半夜時方認真起來。深夜里，呂布喝了些許酒，下到一半擺擺手示意不玩了，便徑自躺上榻去，也不管周瑜，躺著便睡了。

周瑜收拾好棋子，出外時高順正等在帳前，說：“請隨我來。”

周瑜微一點頭，知道今日暫時沒有危險了，他跟在高順后，問：“聽說長沙太守孫堅的軍隊……”

“你認識孫家？”高順道。

周瑜有點猶豫，不便出與孫策的關系，抱拳道：“請問高將軍，侯爺與孫堅是不是……”

“不，”高順答道，“沒什麼。”

高順避而不答，周瑜便也巧妙地避了過去，彼此心照不宣。高順帶周瑜到收拾好的帳篷，讓他睡下。一夜過去，翌日清晨天還不亮，呂布的黑鎧軍便即開拔，整個軍營不見毫慌，士兵們拆帳篷，卷鋪蓋，牽馬行進。周瑜睡眼惺忪，頗有點不適應，上路時士兵又拿著早飯過來與他吃。周瑜打聽過，方知呂布這次出來，目的是狙擊聯軍的步伐，而最倒霉的被他殺了個人仰馬翻的白軍，正是白馬將軍公孫瓚的部隊。

袁紹與一眾人等組了討董聯盟，放話誅國賊，匡天子，卻險地讓公孫瓚打頭陣。公孫瓚本就戰意不足，又第一戰便對上呂布這塊鐵板，雙方殺了一天一夜，實在不敵，派信使回去朝袁紹求援，結果說好的聯軍一個都沒來。

那士兵把呂布的神勇夸張了十倍不止，聽得周瑜角搐，可見其軍營中對主帥之崇拜。周瑜跟在黑鎧軍后，行行停停，別的都不怕，就怕孫策有危險。如今董卓勢大，連呂布都殺了義父丁原往投，孫堅所在的聯盟又是一盤散沙，只怕不易戰勝。

弘農郡，已在不遠，連著行軍三天，到得時，周瑜便混在軍隊里城，連通行令都免了。看城中巡查如此嚴格，若不是運氣好跟著呂布，只怕又得費好一番功夫。

進城后，高順領著軍隊往城北兵營去，周瑜便停下了，一名校尉過來，朝周瑜道：“呂中郎吩咐，讓你不必跟了，自尋方便去吧。”

周瑜本想當面謝一聲，奈何呂布這等地位，應當也不會在意自己多一句謝。那傳話的校尉倒是大方，說：“有什麼難，到中郎將營中說一聲就行。”

“謝了。”周瑜此刻心實在是矛盾異常，明明雙方是敵人，呂布卻在關鍵時刻幫了他最重要的一把。目送軍隊開走后，秋風吹過，周瑜孤零零地站在打銅街前，忽然就有種不知所措的覺。

小京，一別十年，周瑜不由得慶幸，自己離開了舒縣，走進了一片新的天地，否則有太多的事不懂，也無暇見識江南以外的世界。

較之十年前已變了太多，最明顯的是人了，且沿街行人都帶著一臉警惕神，仿佛為了什麼而惴惴不安。遠寒呱噪，群起飛向宮中。兩道集市早已收了，周瑜尋思片刻，找誰去呢？先投店，還是先去找人？

天尚早，周瑜尋思片刻，記得當年父親在京中好友不，其中有位名士喬瑁。周異辭世時，喬家還特地遣人送了奠儀過來，不如先去找喬瑁。昔年喬瑁任兗州刺史，現已是東郡太守。周瑜一路打聽著過去，果然還在，于是不再猶豫，策馬前往西城尋喬瑁去。

沿途子見得周瑜，男男俱好奇地朝著他看。周瑜自知穿江南一帶服飾，容貌又不似中原人士，為免引人注意，只得心中忐忑，催馬前行。

喬府大門閉，幾禿禿的柿子樹枝杈從院墻刺出來，外面落了滿巷的黃葉無人掃。周瑜敲了幾下門，無人回應，繞到后門，喊了幾聲，依舊不聽應答。然而看后門外足跡，又似乎有人長住，不似一夕間人去樓空的景。

“喬太守！”周瑜又喊道。

院安安靜靜，周瑜登時生出不祥預，仿佛看到喬瑁一家被滅門的慘狀。他猶豫片刻，最后決定冒著危險，攀上去看看。

周瑜著墻朝上跳，心里想到孫策，不啼笑皆非，若是他在此，說不定已經翻過去了。正想著，攀上院墻，朝下看時嚇了一跳，院子里居然有人！

兩個須發花白的老者正在樹下對弈，周瑜一掃視棋局，登時心中有數，俱是高人。怎麼回事？喬瑁不是不在家麼？

周瑜正想退出去，重新敲門時，不意了樹枝，一陣響。

“誰!”其中一名老者眼神極是銳利，瞬間就發現了周瑜。周瑜一驚，踏斷樹枝，登時沿著柿子樹摔了下來，一腳踩在棋盤上。

“啊！”

兩個老頭兒手忙腳，周瑜本想不到院子里居然有人，忙自狼狽起。其中第一個老頭兒簡直怒不可遏，將棋盤砸了他一頭。

“哪來的不講規矩的畜生！”

周瑜知道闖禍了，忙不迭給兩老者收拾棋盤，撣袍子，扶茶水。方才狼狽摔下來未及細看，現在定了神，裝作不經意間瞥二人，發現二老者俱是一常服，頗有顯赫氣勢，周瑜心下便有了計較，其中一人定是這家主人—喬瑁。閉門不開，多半是為了躲避朝中訪客。

“晚輩冒昧。”周瑜忙鞠躬，“擾了二位棋局，大人不計小人過，莫怪莫怪。”

周瑜將黑白子各自歸位，二老者俱面意外之。

須發較黑、穿著員常服的老頭兒道：“既來之，則安之，先站著吧。”

周瑜規規矩矩，給二老斟茶，心道這脾氣好些的老者應是客。另一名穿布長袍的老人則怒哼一聲，瞪著眼看周瑜，顯然被撞破了在家，十分惱怒。

周瑜不敢多說，卻是心下雪亮—這人應當就是此間主人喬瑁了。

“司徒這步連環棋下得甚險吶！”喬瑁一手捋須道，“就不怕反中了甕中捉鱉之計嗎？”

周瑜馬上反應過來……司徒，司徒司空太尉，是為“三公”，面前這人被喬瑁稱為“司徒”，定是王允無疑。

是時只見王允拈了下邊胡須，微微一笑道：“小友給我擺的棋，我可不知什麼時候連環局了。”

喬瑁再下一子，王允應子。喬瑁道：“司徒就這麼有把握？”

“天底下凡事大多是并無把握的。”王允道，“方才正十拿九穩時，不也被這位小友給岔了過去嗎？”

喬瑁哈哈大笑，棋盤一推道：“不下了，就這樣吧。”

王允起，點點頭，朝喬瑁拱手。周瑜想了想，正要開口時，王允看了周瑜一眼，又朝喬瑁眼神示意詢問。

“不如這位小友……”

喬瑁道：“我還得責他一頓。”

“好的好的。”王允兀自好笑道，“這便告辭了。”

喬瑁送王允到后院，周瑜便跟到門前。只見王允從后門出去，一出巷子，喬瑁便關上門，而周圍茶鋪、食肆、酒肆站起數人，都是尋常百姓，過來護著王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