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云駭剛仙都,就有一位手持長玉柄的靈臺仙使在等他。
仙使一見他就笑瞇瞇地稱道:“郎。”
仙都之人尾音都是輕輕的,微微上揚,這兩個字愣是被出了一種親近意味。還怪好聽的……
云駭心想。
他問道:“這是什麼法?”
靈臺仙使答道:“還不曾有封號的仙君,都是這般法。”
云駭:“誰見了我都這麼?”
靈臺仙使點頭:“誰都如此。”
云駭:“你們仙首也是?”
靈臺仙使愣了一下:“?”
云駭擺擺手:“我隨口一問罷了。”
靈臺仙使引著他上了一道極長的臺階,遠遠一指說:“郎,所有新仙都者,都得去靈臺拜天,領一道天詔,再見一見靈臺十二仙。畢竟仙都眾仙幾乎都以靈臺十二仙為尊,尤其是仙首明無。”
云駭自然是樂意至極,畢竟花信不常下人間,他一年也見不了對方幾面。
“不過你說幾乎?”云駭疑問道。
“對。”靈臺仙使解釋道:“有兩位例外。”
他應當對許多人解釋過這個,見云駭好奇,索往下說道:“那兩位并非是修行飛升上來的,而是直接由靈臺天道點召的。”
他給云駭講了點召是何意,接著說道:“天道有何詔言,都是直接進那二位手里,不走靈臺,旁人也無從知曉,自然不歸靈臺十二仙尊管。”
“直接聆天詔?”云駭詫異極了。
“是。”
鑒于問天寮的影響,云駭一直以為靈臺十二仙便是仙都至高,明無花信更是尊中之尊。現在聽聞在那之外居然還有兩位,實在不知該如何理解。
“那豈不是比仙首還要……”云駭問。
這話靈臺仙使也沒法接。他自己畢竟是靈臺的人,只得頓了一下,含糊道:“那二位不管雜事,不吃供奉,不聽靈臺宣調,跟仙首互不干涉,互敬三分、互敬三分。”
“那二位是何模樣,又是什麼封號,好認麼?往后在仙都見了是否需要回避?”云駭想了想,笑道:“我這人說笑,若是無知之下得罪了人,那可不好。勞煩仙使再多告知一二?”
靈臺仙使道:“一位封號為天宿,點召時天賜字為免,掌的是刑赦。那位耳骨上有三枚喪釘,還是好認的。”
云駭:“喪釘?何為喪釘?”
靈臺仙使道:“不知,都這麼。天宿點召很早,有靈臺十二仙時便有他了,眾仙自然要敬讓幾分,況且那位上仙的脾不好親近,也就無人敢問。”
云駭心說那我還是能避則避吧。
“那另一位呢?”
“另一位……另一位比這天宿上仙還要早。”靈臺仙使道:“他封號為靈王,點召時天賜字為昭。”
靈王……
云駭正等著聽下文,就見那帶路的靈臺仙使忽然一頓。他似乎看見了什麼人,轉過,持著玉柄躬行了個大禮。
云駭正想看看是誰讓靈臺仙使如此恭敬,就聽仙使道:“天宿大人怎麼往靈臺這里來了?”
云駭一愣,跟著轉過頭,看到那位天宿上仙沿著臺階上來了。
他生得極年輕,英冷人。在眾仙云集的仙都里也確實好認,因為隔著數層臺階都能覺到他耳骨上三枚喪釘煞氣濃重,就像冷鐵楔進玉石,那種張狂又冷淡的矛盾實在很特別。
不過天宿只是不好親近,并非傲慢無禮。他沖靈臺仙使點了一下頭,淡聲道:“有事。”
靈臺仙使道:“今日有郎飛升,仙首他們可能未曾顧及其他,怕有怠慢,我先去通傳一聲?”
聽到“郎飛升”,云駭笑笑,沖他行了個禮道:“大人有事可以先靈臺,我左右是閑人一個,可以等一等。”
“不必。”
天宿目掃過來,沖他也點了一下頭。而后依然用那副低沉冷淡的嗓音道:“你拜你的,我不找花信。”
說話間,仙都口的冷霧又是一,守門仙使的行禮聲遠遠傳來,聽起來也甚是恭敬。
今日還真是熱鬧。
云駭想著,正要抬腳繼續往上走。卻見那天宿上仙頓了一下,目越過臺階看向口。
接著,那靈臺仙使匆忙彎腰,隔著老遠沖那邊行禮。
云駭好奇轉,看見一道影穿過冷霧。
那人一素如白玉,袖口綁腰收束得很窄,滾著銀暗紋,襯得高長,有風姿颯颯的貴氣。
他穿過冷霧后,并沒有繼續走,而是側在等著什麼。
須臾后,冷霧里又跟出來兩個仙。其中一個手里摟著一把長劍,口中嘟嘟噥噥抱怨著:“大人,真的好沉啊。”
那劍很漂亮,劍鞘上鏤著銀細雕,但看那仙挪不步的模樣,似乎真的很重。
“有你沉嗎,給我吧。”那人回了一句。
仙一聽,立馬活了過來,忙不迭把劍朝前一拋——
那人一把接了。
劍在他長長的手指間輕巧地轉了幾個圈,又被穩穩握住。他就那麼提著劍颯颯踏踏地轉上了臺階。
直到這時,云駭才發現那人是戴著面的。
那面像他的劍鞘一樣,鏤著一層漂亮繁復的細,同樣著一詭的貴氣。在眾仙之中,就像天宿耳骨上的喪釘一樣好認。
云駭低聲問靈臺仙使:“那位是……”
靈臺仙使輕聲道:“那便是我說的另一位了。”
他不不慢上臺階的時候,蒼斜照,穿過仙都的冷霧,給他修長的廓描一層亮的邊。
云駭忽然想起他天賜的那個字,昭。
“這位靈王為何戴著面,是有什麼忌諱麼?”他又問。
靈臺仙使悄聲說:“倒也算不上忌諱,只是那位大人每次接了天詔去辦事,都會戴面。”
“辦何事?”
“那就只有天道才知了。”靈臺仙使不再多言。
云駭本以為,那位靈王會像天宿一樣冷淡不好親近,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錯了。
就見那靈王走了幾級臺階,忽然頓了一下步。
他明明罩著面,卻好像看得清清楚楚一樣,朝著天宿的方向輕輕歪了一下頭。
他沒說話,倒是邊那兩個仙開了口,沖著天宿行了個禮,隔著長長的臺階喊道:“大人,我家大人說,上回那戲耍實為誤會,我們理應賠個不是。”
天宿無甚表,聽著他們哇啦哇啦,片刻后了道:“免了。”
“大人,他說免了。”仙仰起臉。
那位靈王輕輕“噢”了一聲,著面下沿朝上掀開了一點,出了白皙的下和一截直鼻梁。
他笑了一下,而后松了手指,面又覆回臉上。
他用劍柄撥了一下自家仙,拎著劍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
或許是因為上仙都的頭一天,云駭就已經到了那兩位。早早在結識眾仙之前就已經有了印象,沒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傳聞影響太深。
于是在后來近百年的時間里,他了仙都有的,跟那兩位都有的人。
天宿上仙淺淡一些。畢竟對方脾在那里,又是掌刑赦的,上幾乎不帶半點私。
靈王則要深一些,同樣是脾在那里。
盡管都有,但云駭一度很好奇——明明那位靈王并不是孤冷生僻的子,甚至全然相反,也樂得熱鬧。但他卻住得很偏。
偌大的仙都,瑤宮萬座,他偏偏住在離眾仙最遠的一端,四周空寂無人不說,旁邊還挨著人人避諱的廢仙臺。
他問過靈王:“你居然喜歡這種地方?”
對方答說:“合適。”
他也跟花信提過一回,花信答說:“不知,他自有他的想法。”
靈臺和那兩位互不相干,花信又是那種對別人全無好奇的子,他們在一塊兒時很聊這些。
云駭更多時候,是在努力逗師父高興。
……或者不高興也行。
或許是當初花信去接他時,那副無悲無喜的模樣長久地烙在他心里,以至于他后來一度生出一種執念來。
他想讓那張臉上顯出緒,并非神像、畫像上的那種溫和笑意,而是真的高興,或是真的生氣……
什麼都好。
有時候,他一邊因為逗笑師父而歡欣,一邊在心里唾棄自己——
他覺得自己實在奇怪。
在人間時他拼命苦修,就為了有朝一日進到仙都。可真到了仙都,他又使勁渾解數,只為了讓那個最有仙樣的仙首沾點人氣。
他失敗的次數很多,功卻也不。
就連那幾位靈臺仙使都說,仙首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有一回,他看著花信笑起來的模樣心想,就這樣過他個幾百幾千年也不錯,曾經那個斷了瞎了眼的孤,就讓他死在那座荒山里吧。
但后來,他發現還是不行。
他執掌人間喪喜,是眾仙之中跟凡人打道最多的一位,所以他繞不開,他終有一天會避無可避地見到那些他曾經發誓要殺了的人。
他避了三次,沒能避開第四次。
那些人原本居然真的能長命百歲,這是他最不能理解的事。所以他殺了他們。
一共三十一人,比起當年他家死的,還是了。
殺完之后,他領了詔,去靈臺跪天罰。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花信那樣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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