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聽寒總是這樣突然出現。
十年前,在某個尋常的日子裏,當深淵旁的枯樹第一次出了新條,他踏著朗月清風來到觀測塔,孤一人,久久凝視著深淵;十年後,在一個燃燒的黃昏,他將時淵摟在懷中,出那發早已注定的子彈。
盡管陸聽寒不知道,但每次都是他找到了時淵。
“走吧。”陸聽寒重複道,目在時淵上停留了幾秒鍾,又移開了。
陸聽寒沒認出他。
這幾乎是肯定的,誰也不可能想到深淵了,活蹦跳地要找自己。
時淵愣了幾秒鍾,甩著尾跟上了陸聽寒。他一直是個膽小的怪,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拽住了陸聽寒的袖口,心髒砰砰直跳。
陸聽寒任由他牽著自己,踩著嘎吱作響的枯葉往前走。這一小段路很短,可時淵覺得時間漫長,像是醇酒一樣不斷膨脹、在空中發酵,讓他暈乎乎的。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陸聽寒的背影,就像是他的意識沉在黑霧中時,也是這樣一遍遍以目描摹他的容。
恍惚間,歲月呼嘯回那漫長的十年,那時盛夏天空綺麗,深冬萬一白,天地間隻有二者,他和陸聽寒,深淵和他的凝視者。
他又找到我了。時淵想。
時淵又小聲喊了一句:“陸聽寒。”
陸聽寒:“嗯。”
深淵得到了回應,愉悅地晃尾尖。
前方有一陡坡,怪石嶙峋。陸聽寒幾步上去了,回頭,向時淵手。
他有一雙灰藍的眼睛,是極為英氣人的。
時淵拉住他的手,剛要借力——
“嗯?”他在半空發出了疑的聲音。
陸聽寒直接把他整隻拽了上來,放在地上。
時淵:“哇!”
陸聽寒繼續往前走,沒回頭:“在哇什麽?”
時淵:“你好厲害呀。”他又拽住陸聽寒的袖口。
陸聽寒依舊沒回頭,語氣淡淡的:“哪裏厲害?”
時淵解釋:“你找到了我,槍法那麽好,爬坡還那麽快。”他想了想,又補充,“還能一下子把我拽起來。”
陸聽寒似乎是挑了挑眉:“那你再慨一次。”
時淵:“哇!”
陸聽寒:“再來。”
時淵:“哇!!!”
他剛哇完,還不知道陸聽寒滿不滿意,落葉的盡頭,一隊戰士從埋伏走出,臉上塗著迷彩,槍械冰冷。
老何要是再往前走,就會進狙擊手的視線範圍,如果不是車子胎了,他死得還會更快一點。他的逃亡在一開始就不可能功,他想回家的夢終歸是幻影。
那隊人的為首者是個健壯的男人,還沒說話,目就落在了時淵拉著陸聽寒的手上,眼睛差點瞪出來。
“上、上將……”他磕了一下。
“帶他回去。”陸聽寒說。
他想回手,時淵卻抓著他的袖口。
陸聽寒回頭,年抬起頭看他,眼眸烏黑,頭生彎曲的惡魔角,從下頜到脖頸有著非常漂亮的線條。
分外眼,又無從說起。
在這剎那,陸聽寒不知怎麽覺得,時淵很想被他頭。
他握槍的手微微了一下。
時淵看著他問:“你要去哪裏呀?”
陸聽寒沒回答,戰士們已圍了上來。
那個健壯男人說:“上將很忙,還有很多事要做。我們把你送回駐紮地。”他以為時淵是被嚇著了,才抓著陸聽寒不放手。他出個自認為友善的笑——實際上隻是把滿臉橫和縱橫的傷疤在了一起,一把攬過時淵,使勁晃了晃,“恭喜你,你安全了!!”
時淵被他晃得七葷八素,陸聽寒的袖口手而出。
時淵:?!
他說:“等等,等等,我要和陸……”
“陸上將真的沒時間。”男人哈哈笑著,“有我就夠了。”還沒等時淵反應過來,男人小山一樣的軀攔在他的麵前,牢牢遮住了陸聽寒。他不由分說,把時淵往不遠的車上帶,力氣太大幾乎把他都提了起來。
時淵試圖掰開肩上的手,但那手跟鐵鉗一樣。他努力回頭,陸聽寒的影早就被眾多戰士遮攔,數人來回,人影錯,地上被踩出雜的腳印,談聲不斷,遠遠還有兩輛車開來,整片區域驟然充滿了生氣,他卻怎麽找都找不到陸聽寒了。
他晃神了半秒,就被男人塞到了車上,車門上鎖,油門踩死,揚長而去。
時淵:?!!
他尾上的鱗片都炸了。
健壯男人名邢毅,是陸聽寒的得力下屬之一。他一路風馳電掣,哼著不調的歌,準備把可憐兮兮的人質帶回營地。
“時淵,我聽他們說,你是時淵對吧!”他豪爽笑道,“我以前也被綁架過,當時我嚇到一把鼻涕一把淚,最後抄起斧頭把劫匪砍了個稀碎嘎哈哈哈!你有沒有哭鼻子啊,別擔心,有你邢哥在,保證把你安安全全、毫發無損地送回去。”
他從後視鏡往後看,滿心以為會看到一張激涕零的臉。
但他隻看到了從後座探出的腦袋。
時淵又怕人又生氣,著後座隻出半張臉,恨恨盯著他,豎起的尾快速晃——這一刻邢毅想起了自家的貓,被惹炸了的姿態和這一模一樣,他懷疑時淵下秒就會往他的脖子來上一爪。
時淵的脾氣顯然比貓好。
他是個有禮貌的深淵。
所以他隻是盯著邢毅,用他能做到最兇狠的語氣說:“停車,現在停車,讓我回去找陸聽寒。”
“上將真的很忙——別擔心,他救過很多很多人,你不用當麵謝他的。”邢毅大咧咧的,“回營地喝點熱湯,你就可以睡個好覺,忘記這事了。哎我說你這人,怎麽還給我撒起來了,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時淵:“……”
他真的是在發火。
不論時淵怎麽說,邢毅就是盡職盡責地把他往營地帶。
時淵終於意識到,邢毅和自己一樣不大聰明,有時候聽不懂人話。他又恨恨盯著邢毅,鄭重其事地宣布:“我很討厭你。”
邢毅:?
在他的視角裏,他和時淵一路相談甚歡。
時淵說:“我之後要告訴陸聽寒。”
邢毅:??
他覺得自己失心瘋了,不然怎麽會聽出了幾分用枕邊風告狀的味道。
邢毅不時淵的腦回路,帶著滿頭問號,像強行扶老過馬路的小學生一樣,生拉扯把時淵帶回了駐紮地。
剛回來,王妤就撲了過來,把時淵全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你沒事吧?!”
“沒事,沒傷。”時淵回答,邢毅走了,可他還是很生氣。
王妤都快哭出來了:“太好了,太好了。”
時淵心不在焉:“我還很年輕,還要找1,不會死的。”
王妤:“……”
王妤:“…………”
語言難以形容的表,滿腔戛然凝固在了臉上,太突突地跳。良久之後,喃喃說:“找1好,找1好,你一定能找到一個大猛1的。”
時淵心思不在這裏,沒留意的糾結,問:“陸聽寒在哪裏呀?”
“不知道,在理事吧。”王妤還沉浸在時淵找1的執念中,說話都慢半拍,“何虞這事呢本來絕不該發生的,在場的戰士有嚴重失職,這肯定要追究責任。”
時淵有些意外:“他還在這裏?”
“對,他肯定要去手出現的地方看一看的。手沒被任何的儀檢測到,這是個蠻嚴重的問題,他要決定後續的理——等他看完現場,應該還會回這個駐紮地,再趕回城裏。不過你找他做什麽?”
“沒什麽,我就是問一問。”時淵說。
他放心多了,既然陸聽寒還沒離開這兒,那等陸聽寒忙完,他還是能找回自己的人類的。
他的憤怒頓時平息,尾的鱗片全都服帖下去,平平整整。
心平氣和後,他跟著王妤進了帳篷裏。
王妤在收拾東西,各種瓶子、封棉片、手寫的筆記到都是,桌上還散著一些零錢。
時淵不認識貨幣,王妤就順便給他介紹了一下:“這張綠的五塊錢,紅的是五十,藍的是一百,還有這些幣分別是五和一塊。你要記住了,小心以後被人騙錢,說實話你看起來還像騙子的目標群。”
時淵:“噢……”
他幫王妤把錢分門別類放好,幣堆了一摞,紙幣整整齊齊。
王妤繼續整理筆記,把那些泛黃的、甚至有幾張還沾的筆記放在一起。
時淵坐在邊看,看到了手繪的染創口示意圖,想到了老何。他覺得王妤和老何應該還算,但王妤沒有難過,或許是不想在時淵麵前展現,或許是習慣了。
時淵又想起老何臨死前對陸聽寒的質問。
老何提到了“安樂死法案”,還說那是陸聽寒簽署的。
他問:“安樂死法案是什麽?”
王妤頓了一下,知道他在說老何那件事。反問:“你知道什麽是抑製劑麽?”
時淵搖頭。
王妤:“抑製劑能治療輕度染。有些人傷得不重,及時注抑製劑就能康複。但它對中度以上的染無效,以前我們出於人道主義,會把還有意識的傷者帶回城市,這樣,幸運的人能在臨終前見到自己的家人。而法案出臺後,被確認無法治愈的人會被就地安樂死。”
時淵想了一會:“為什麽呢?”
“因為人力力都不夠了,一直短缺。”王妤說,“加上有些傷者在路途中就失控了,我們嚴加防範,每年還是有戰士被他們傷到。”
時淵又想了一會,小聲說:“那我覺得法案合理的呀……”
他有點心虛,畢竟他不是人類,不該有資格評判什麽。
“是很合理。”王妤輕歎一口氣,把最後一頁紙夾進書中,“但問題是,人們本可以見到家人的。”
不是法案不合理,也不是所有人都隻顧自己——在這個年代,出征的戰士都是視死如歸的,願與噩夢纏鬥,直到自亦淪為怪。
他們知道自己的背後是城池,是家人,所以刀山火海也不退;他們知道哪怕重傷,他們依舊有機會握住親人的手,長久以來,這一直是他們重要的神支柱之一。
直到安樂死法案的出臺。
重傷者被帶到一起,留下書,看著冰冷的被推管。他們的軀被火化,骨灰乘著晃晃的綠皮運輸卡車,與諸多資在一起,回到城市,回到家人的懷中。
可哪有人喜歡這樣孤單的死亡呢?
如果法案從一開始就存在,或許它會被大部分人接。問題在於,它破壞了已存在的事,把“可以”變了“不可以”。
這種落差,必定會引發爭論和抗議,有一種憤怒做“我本可以”。
“其實從很久之前,這項決策就被提案了。”王妤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不知想起了什麽,“迫於各種原因它遲遲沒出臺,誰也不想當那個簽署者。”
時淵說:“然後陸聽寒簽了它?”
“對。”王妤說,“就是,呃,時淵,一般來說我們還是會他陸上將的,直呼其名不大好。雖然我也這麽過,但當時是我太急……”
時淵晃了晃尾尖。
他不想“上將”,在他看來,陸聽寒就是陸聽寒。
王妤繼續講:“安樂死法案出臺後,引發了很大的爭議。大部分人接了,也有小部分人格外不滿。何虞是接的那一派,還說死了就死了吧,安樂死也沒痛苦,但他臨死前……改變了想法。可能死到臨頭了,我們才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麽吧。”
看著時淵:“我不知道你眼中的陸上將是怎麽樣的,但他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同。他一直在風口浪尖,是個有爭議的人,安樂死法案隻是爭議的其中之一,類似的事還有許多。他有決策的魄力,改變了很多,但是改變肯定是會惹人非議的。可能多年之後,我們才能知道這些犧牲是對是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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