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武堂的學舍兩人一間,沐青霜的同屋正是與自小好的敬慧儀。
沐家與敬家的祖屋大宅同在循化城,兩家相隔不足三里地,世代都不錯。
兩個小姑娘年歲相近、意氣相投,打小開蒙進書院時就是同窗,來了這赫山講武堂后仍是同窗,自是好得跟親姐妹一般。
沐青霜悶悶推門而,繞過屏風就見敬慧儀斜倚在窗邊,掌心攤著一把用荷葉包著的櫻桃。
主事希生員們能在求學期間就養大鳴大放的軍旅之風,平日一應餐食都仿行軍規制,只講究個簡單管飽,果子、零兒之類自是沒有的,連自己從家里帶來都不行。
這時節,不必溜去山下的鎮子里就能得到新鮮果子吃,對們多算個驚喜。
“霜兒,快來吃櫻桃,”敬慧儀“噗嚕嚕”將口中的櫻桃核吐進紙簍里,“我給你留了熱水,這會兒還燙著呢,吃了再去洗吧。”
回來已有好一會兒,沐浴過后換了涼爽的淺云大袖冰袍,長發用發帶隨意綁做一束,發尾依稀還有點意。
沐青霜興致不高地踢踏著步子走過去,從掌心拈起兩顆櫻桃塞進里:“唔,還甜。是從印教頭們那院兒里的吧”
這里每座生員學舍及夫子舍中原本都栽了果木,只是生員們年紀小,于瑣事上不免懶怠,兩年來也沒誰想著多照管院中果木,只靠雜役們例行公事地澆澆水,那些果木自然長得不大好。
而印從珂與另兩名經學夫子同住一院,三人有商有量地流照管著自己院中的果木,幾株垂櫻桃被打理得尤其細,如今正是碩果累累、引人垂涎的時候。
“嗯,君正帶人去的,咱們班人人有份,”敬慧儀說著就笑開了,“你可不知道,堂堂朔平紀家三爺,就為些櫻桃,差點兒沒被印教頭拿木箭扔個對穿”
說是這麼說,可誰都明白,這也就是印從珂沒想當真計較,否則紀君正跑得掉才怪。
沐青霜又抓了幾顆櫻桃塞進里,懨懨地從窗邊探出頭去:“能從印教頭手中奪食,紀三了不得,將來必大。”
敬慧儀也趴在窗邊,與并肩探出頭去吹風。
“瞧你這臉,悶得跟什麼似的,”敬慧儀隨手在沐青霜臉上了一把,“同賀征吵架啦”
“說話就說話,別趁機拿我臉當凈手布,”沐青霜笑著揮開,“你還不知道麼我跟他若能吵得起來,明早的太得打西邊兒出。”
敬慧儀彎著笑眼側臉躲過的小拳頭。
“倒也是,”敬慧將額角在窗欞上,笑盈盈覷著,“賀征話,又總冷冷淡淡的,你便是想著法子去惹,人家也未必肯多吱一聲。”
馨寧夏夜,兩個姑娘親昵挨肩趴在窗前,就著甜櫻桃與愜意晚風,閑散聊幾句心事,便是年輕狂的歲月里,最尋常卻也最靜好的浮生。
“你在賀征面前是真沒多大出息再有天大火氣,都不必他賠上什麼溫言語,只要給你個笑臉,你立馬就能翻篇兒。”
敬慧儀指在額角輕輕一,怒其不爭地笑斥。
莫名被鄙視的沐青霜將櫻桃核咬得嘎嘣作響。
“瞧不起誰啊我方才跟他撂下話了,夏季長休之前,我若再跟他說一個字,我連人都不要做的哼。”
“誒喲,我們霜兒終于氣一回了”敬慧儀一本正經地給拍拍手,“趕巧賀征是帶傷回來的,你冷著別問他死活就對了。他不嫌你管得多麼你正好讓他嘗嘗沒人管沒人問的滋味。”
沐青霜抿,慢慢垂下臉,小聲問:“你怎麼知道他傷了”
“君正下午不是先回來麼到齊嗣源,就多問了兩句,”敬慧儀斜睨著,“據說賀征被人一刀剌在腰間,嘖嘖。不過齊嗣源也說了,傷口長是長了點,卻只是皮外傷,沒大礙。”
沐青霜心頭一擰,倏地站直旋。
“你干嘛去”敬慧儀拉住,狡黠笑問。
沐青霜也不忸怩,坦率直言:“開春復課前大哥給了我兩瓶黑玉止生散,我拿去給他。”
這藥在市面上貴同金價,一直用得很省,這都三個多月才用了不到半瓶。
敬慧儀放開,改手捂住自己的腮幫子:“誒喲喂,瞧這自打臉的,我都替你疼前腳才撂了大話,這還不到半個時辰又兒湊到他跟前去。我瞧著你這輩子在他面前都做不個人”
若是平日,沐青霜大約已不管不顧拿著藥找賀征去了。
可今夜心中本就有許多不知所起的迷思,一聽小姐妹這話,頓時就泄了氣,垮著肩膀重又靠回窗邊。
“慧兒啊,你說我到底哪不對了他怎麼就那麼煩我呢”
沐青霜與賀征之間的牽系,始于六歲那年。
隨母親前往州府利城收容傷病流民的善堂
施粥,無端端被在墻角的賀征扯住了角。
那時賀征才七歲,卻已在戰里輾轉流離兩三年,原本護著他出逃的家人陸續亡故在途中。
小小年孑然一,裹在流民中一路退到利州,才終于在善堂暫得安。
可善堂匝匝全是傷病流民,雖州府與豪紳之家常會去布施粥飯,終究不能保障每日三餐。
世中活下來的人可不將憐憫謙讓,但凡有食,總是傷病較輕、較壯的人能多搶些吃,像賀征那般獨自流落、沒有大人在旁護佑的小孩子,境可想而知。
那時他已有兩三日水米未進,上又燙得厲害,連坐直的力氣都沒有,瘦骨伶仃的小小軀就那麼蜷在善堂角落。
沐青霜不知那日他為何偏偏牽住了自己的角,可時隔多年,始終記得當時的自己心中是如何難過震驚。
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小子,瘦得像只被族群忘的小,本該澄澈明亮的眼睛里一片混沌。
那時母親蹲在面前,溫喚著的小名,“萱兒,咱們將這小哥哥領回家給你作伴,好不好”
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盡管那年的沐青霜才六歲,但已能約意識到,若無人施以援手,這個小孩兒在善堂里是很難活下去的。
不巧的是,就在那年冬天,沐青霜的母親沒有挨過多年沉疴的折磨,因病而去。
痛失妻的沐武岱遷怒,言道是賀征不祥,要將他趕出沐家。
對沐青霜來說,賀征是與母親一道救回家的,將賀征留在邊,就是多留了一點自己與母親之間的回憶。
于是,小小姑娘梗著脖子站在盛怒的父親面前,稚的嗓音倔強又固執:“母親說過,咱們家要將他養最好的兒郎,將來是給我做夫婿的,誰也不能他走。一輩子都不能他走。”
其實那時才是個蘿卜丁點兒大的小姑娘,懂什麼呀只是本能地知道,父親正在氣頭上遷怒著,講不了別的道理,必須搬出個無法撼的理由才能留住賀征。
沐青霜打小機靈,平日里見著周圍人的模樣,心中明白在世間種種沒有緣做基石的關系中,惟有“夫妻”這種關系,才是大人眼里最最牢不可破、不容分割的。
就這樣,功地在父親盛怒下留住了賀征。
待兩年后,沐武岱終于走出了喪妻之痛,待賀征也算親厚,偶爾還打趣催促他快些長大,莫自家兒久等。
這世間有些事就是越說越真,明明從無婚約,可沐青霜卻總覺得賀征就是的人。
從不吝嗇與他分自己的一切。
在的嚴格監督下,沐家對待賀征食用度、進學習武等一應事宜上,全都給予了和相同的規制。
無論是在沐家,還是出外求學時,總護著他,從不允誰欺負他、瞧輕他。
兩年前來講武堂時,賀征說不想在講武堂同窗口中再聽到“賀征是沐青霜的養婿”這樣的說法時,雖不大高興,卻還是應下了。
那時才知,從前在循化的書院求學那幾年,賀征因這件事被同窗們調笑許久,早已不勝其擾。
講武堂的百名生員里只有十幾個來自循化,旁的都是來自利州別的城鎮,并不知沐青霜與賀征有什麼關聯。
沐青霜便叮囑了同出循化的那十來個舊同窗,甚至為此與人打過一架。之后這兩年里,講武堂再沒誰提這茬。
“慧兒啊,我明明沒有食言,他怎麼還越躲越遠了”沐青霜困地仰頭看著皎潔銀月,“是不是因為我總是忍不住去找他總是忍不住要去管他的事”
敬慧儀撇撇,將手中空空如也的荷葉團,凌空投進墻角的紙簍里。
“那誰知道我四哥說,兒郎們想事跟姑娘家不大一樣的。”
敬慧儀想了想,又道,“反正我瞧著賀征就是屬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偏你總樂意上趕著,慣得他個有恃無恐。要我說,你就氣些別理他,看他不追過來抱著你哇哇大哭。”
“可他傷了啊,”沐青霜有些心疼地皺了皺鼻子,“要不,我只給他送藥去,給了就走不理他”
敬慧儀咬牙切齒地住的臉頰:“我求你出息點兒這還不理他咱們講武堂的人是干什麼吃的他既活生生沒缺胳膊沒兒地回來了,那就沒大礙屁大點傷,要你多事”
“可是我心疼,”沐青霜眨著眼睛,“要不,我拿給別人,別人再轉給他”
敬慧儀送個大白眼,完全不想理了。
沐青霜著臉沉半晌,忽地福至心靈:“嘿白天瘋子都在校場時,手臂上被我的箭劃過一道,我去把藥給他行不行”
令子都臂上那傷很輕,一瓶藥是無論如何用不完的,以他與賀征的,肯定會將藥分給賀征
哎呀,可把機靈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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