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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 第 17 節 野草

我是村里最自由的孩子。

伙伴們都羨慕我無人約束。

可真相是我爸媽離婚了,他們都不想要我。

所以才把八歲的我,獨自留在山上的土坯房里。

白天還好。

夜里山風呼嘯,喝醉的老把手從窗戶隙里進來:「晶晶,你一個人害怕嗎?狗叔來陪你!」

1

爸媽離婚后,八歲的我被獨自留在山上的土坯房里。

沒人管我。

我可以好幾天不洗頭。

我可以在泥地里打滾。

我可以爬到高高的樹上摘野果。

我可以一路游到小河最深最危險

伙伴們都羨慕極了:「要是我爸媽也能不管我就好了。」

「我要弄一泥回去,我媽非得打斷我的。」

「我媽不讓我下河游泳。」

……

四合,炊煙裊裊。

呼喊聲此起彼伏:

「小強,死哪去了?」

「大鵬,滾回來吃飯!」

,飯好啰!」

……

他們都要回家了。

我歪著頭,羨慕地看著大鵬被孟伯娘拿著掃把滿村子追著打。

「剛穿的子你刮這麼大個,你想氣死我!」

他一邊逃一邊嗷嗷,還不忘狠狠瞪我:「不準在這里看我笑話。」

我一路踢著石子,回到自己山坡上的家。

開火做飯。

柴火放太多,火很旺。

飯又煮糊了。

我手忙腳把熊熊燃燒的柴火往外拉。

滾燙的炭火掉落在腳背,我尖一聲:「媽媽……」

吃痛的驚呼,被翻卷的山風吞沒。

只余下一片寂靜。

哦……

我忘了。

我已經沒有媽媽在邊。

其實就算媽媽在。

也只會罵我沒用,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腳背被燙了個大水皰。

我咬牙用針把皮挑破,出膿,把膿皮撕掉,再撒點草木灰在傷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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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很多汗。

疼的。

但比爸爸那次酒后生氣,用扁擔捅青我的后腰要輕些。

飯還是糊了。

蛋羹醬油放太多,滿是氣孔,又黑又酸。

折騰了一圈,肚子早了。

我顧不上燙,大口大口往拉。

舌尖都燙麻了。

一口氣拉完一碗飯,我馬上跑去廚房裝第二碗。

米飯的,像是一碗板磚。

回到桌上,發現蛋羹一點都沒變

哎。

我又忘了。

已經沒人會限制我吃多

沒人會罵我是死鬼投胎。

沒人會在我盛飯時,把桌上的菜一掃而空。

我可以……

慢慢吃了。

那天晚上,我端著飯碗坐在門檻上。

一口一口,吃完了又糊又苦又酸的晚飯。

肚子明明撐得要炸了。

可我還是覺很

小時候不懂,以為多吃點就能抵

可其實那時讓我的不是胃,而是靈魂。

每個孩子的靈魂,都需要很多很多來飼養。

沒人我。

所以,小的我,靈魂像是一只的饕餮,無法被喂飽。

獨自生活有很多不便。

2

下暴雨若是沒帶傘。

其他孩子都有家長來接,我卻得淋著雨跑回家。

柴火了點不上,只能用冷水泡開掛面,再就點咸菜,就這麼吃了好幾天。

夜間雪白的閃電就在窗外撕開黑夜。

別的孩子都能躲在爸媽的懷里。

我卻只能將老舊的棉被裹了一層又一層。

最熬夜的是冬夜。

整晚腳都是涼的。

被子又又重。

像板磚一樣口,讓我噩夢連連。

我夢見爸媽離婚那天下著大雨。

舅舅開著拖拉機來接媽媽。

著車邊緣使勁地哭。

媽媽也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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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嘆著氣說:「晶晶,你懂事點。

「你媽媽要是帶著你這個拖油瓶,不好再嫁人的。」

我不過有兩秒的呆滯,媽媽就掰開我的手,將我推到地上。

流著淚說:「晶晶,你別怪媽媽,要怪就怪你爸不中用。」

我又夢到爸爸背著大包南下打工那天。

我一路跟在他背后跑,幾次跌倒幾次爬起。

手被磨破,砂

礫泥土混著漬,糊滿了整個手掌。

我問:「爸爸,你走了我怎麼辦?」

他很不耐煩:「家里米面油我都給你準備了,你還能死?

「我不去賺錢,你吃什麼喝什麼?

「要怪就怪你媽,比蛇還毒,自己兒都不要。」

我跟著他一直哭。

他一耳甩在我臉上。

「莫哭了,老子要出遠門你哭哭啼啼,你想我死在外頭是嗎?」

醒來時,枕頭是的。

不該哭的。

最近天氣一直沉沉的,枕頭沒法曬。

的,睡得更難

小孩子適應能力強。

慢慢地,我也就習慣了。

做飯不會燒糊,洗冷水澡不會冒,吃痛不會喊,冷被窩也能睡著。

我每天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放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

一個人站在高高的山頂,看著家家戶戶熱熱鬧鬧。

我想,我已經學會了忍苦難和孤獨。

誠如爸爸所說,我不會死。

日子很快到了臘月。

媽媽打電話到大鵬家找我。

的聲音很愉悅:「晶晶,媽媽二十二結婚,到時候讓你舅舅帶你一起過來。」

叮囑著:「假如賓客問起,你就說你是你舅舅的兒。」

我急急問:「那以后我能跟你一起住嗎?」

3

沉默了幾秒,回:「等我跟你魏叔安頓好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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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是作為外甥去見媽媽,我依舊滿心歡喜。

我把里里外外的服都刷得干干凈凈,就連子的破都一針針上了。

是我唯一的媽媽。

一年不見,我有好多話想跟說。

等到臘月二十一,媽媽的電話又來了。

說:「晶晶,媽媽這邊不太方便,過段時間再去看你。

「媽媽也得顧及魏叔叔家的面子,晶晶,你諒一下媽媽,好嗎?」

掛斷電話。

大鵬他爸孟伯恰好回村。

年初,爸爸是跟他一起外出打工的。

我的頭:「你爸說來回車票太貴,今年就不回了。

「你年三十要不去你媽媽那吧。」

媽媽有了新家。

也不歡迎我呢。

大年三十,一大早開始家家戶戶就在放鞭炮。

我坐在門口的大石頭上發呆。

香柳姐路過盯我看了一會,走出很遠后,又折回來,在我旁邊坐下。

從兜里抓出一把炒花生塞給我:「吃吧!」

大概是炒過火了。

吃起來好苦!

香柳姐比我大四歲,是村里出了名的兇姑娘。

喝酒,喝多了就打老婆。

媽實在不了,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跑了。

爸于是轉而打香柳。

直到兩年前,香柳姐提起菜刀,剁了爸一手指,境遇才有所改善。

但自那以后,村里的大人都讓自家孩子離遠點。

發瘋。

說話,總是拉著臉獨來獨往。

可我此刻覺得很好。

吃完花生,我跑回屋里,抱出一個全新的大糖罐。

拆開,從里面挑了兩顆草莓味的棒棒糖給香柳姐。

「你哪來這麼多糖?」

「我媽走的那天給我買的。」我朝笑笑,「說等我吃完這些糖,就會回來看我。」

4

香柳姐把糖塞回給我:「那你自己留著吃!」

「沒關系,你吃吧。」我放低了聲音,「是騙我的。」

那些糖是哄小孩的把戲。

可惜我突然就長大了,怎麼都騙不了自己。

香柳姐撕開糖,狠狠咬下去。

大聲道:「們回不回有什麼要的,我們靠自己也能活下去。」

從那以后,會把最大的烤紅薯、最的薔薇尖、最大的拐棗、最甜的野葡萄,都與我一起分

冬去春來,我陪香柳姐上山打豬草。

看到貧瘠的石壁上,有一叢蔥翠的不知名野草。

它們周邊沒有花也沒有樹。

就這麼孤零零地在風里搖擺。

我指著它們,道:「那野草,好像我們哦!」

爹不疼娘不,要什麼沒什麼。

香柳姐看了幾秒,笑了笑:「可它們那麼綠,活得那麼好呢。

「那些樹蔭下的草,還沒長得那麼好。」

嗯!

縱使貧瘠,它們依舊生機呀。

幾個月后,我媽生了個弟弟。

抱著弟弟回村,驕傲得不住。

你爸以前總說我生不出兒子,現在我就要讓所有人都看看,有問題的是他崔大頭,不是我!」

哦。

原來是回來揚眉吐氣的,不是特意來看我的。

爸爸也不甘落后。

中秋節回家,帶回了一個的消息:他要再婚了,而且娶的是城里的姑娘。

那姑娘是頭婚,結婚后爸爸可以跟一起住在城里。

村里的男人羨慕不已。

「崔大頭是祖墳冒青煙了。」

「不知道走的什麼狗屎運。」

「那人的眼睛是被眼屎糊住了?怎麼就看上他了!」

人們則一邊嗑瓜子一邊逗我:「晶晶,以后你也是城里姑娘了,開心嗎?」

我其實還是有點期待。

回家后小聲問爸爸:「你會帶我一起進城嗎?」

5

爸爸立馬拉下臉:「怎麼可能,家親戚都不知道我還有個兒。

「我看你一個人住也好的,你就繼續在鄉下待著吧,米面油我不會你的。」

有一首歌是怎麼唱來著……

「爸爸一個家,媽媽一個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說的就是我吧。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被放棄了。

越來越多的惡意撲面而來。

比如張嬸每次見了我就笑:「晶晶,你爸媽都不要你了。

「不如你給我當兒,以后長大就嫁給狀元。」

狀元是兒子,比我大八歲,腦子不太靈

長得牛高馬大,卻還會當眾子撒尿。

張叔喝得醉醺醺,嚷嚷著:「你爸運氣真好!

「你都快十歲了,供你到初中畢業你就能賺錢,到了二十嫁人再收一筆彩禮,這錢他一個人都占了!」

兩口子一樣招人嫌。

真是一家子拉不出兩樣屎。

村里男孩們也會追在我后,往我上砸石頭扔木

拉扯我的服,揪我的頭發。

還會大聲喊:「掃把星,沒人要,爹嫌棄,娘扔掉。」

漸漸地,同齡的小孩也不太跟我一起玩。

還好有香柳姐陪我。

那年我已經十歲。

有日我們在一起吃野葡萄,村里的老狗叔路過,笑瞇瞇地手來我:「晶晶,好些天沒見又變漂亮了。」

香柳姐舉起鐮刀,冷冰冰地盯著他。

他訕訕地又把手收了回去。

也就是那天,香柳姐拿著剪刀,把我頭發剪得很短很短。

坑坑洼洼的,實在難看。

我很委屈,眼淚噠噠地掉。

兇我:「你一個人住山上,這樣比較安全。」

「為什麼?」

「因為山上有豺狼。」叮囑,「睡覺一定要鎖好門窗,不要輕易給人開門,知道嗎?」

山里是否真有豺狼我不知道,但山間夜里的風很大。

竹葉,嘩嘩作響。

間或有鳥鳴。

這麼晚,它怎麼還不睡呢?

是不是跟我一樣,沒有爸爸媽媽?

夜里村落寂靜,各種自然的聲響反而會被放大。

明明我的耳朵里這麼吵鬧啊。

我卻會覺,格外地孤獨。

仿佛天地間,只剩下我一人。

就在這時,院門「吱嘎」響了一聲。

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很快停在了窗口。

薄薄的月下,一只渾濁的眼睛抵在窗戶玻璃的破里,朝屋看來。

我嚇得一聲尖裹住被子。

狗叔醉醺醺的聲音傳來:「晶晶,我是你狗叔,你一個人睡是不是害怕?

「開門,狗叔陪你!

「狗叔抱著你一起睡,你就不怕了!」

我頭皮發麻,被子,渾都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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