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理寺卿崔錦親自將宜春樂坊的案呈遞到長公主府。
原是那劉侍郎之子風流,那日去樂坊之前,已于家中與兩位妾上演過一出一龍戲雙,再到樂坊看見伶伎曼妙的段,便把不住了。
死因為“癥”,即坊間俗稱的“馬上風”。
這等齷齪字眼,萬萬不敢寫在卷宗上有污長公主殿下的眼睛,宣明珠只需知曉這條人命與宜春坊無關,便放下心來。
崔卿正告退前特意多一句,說這樁案子全賴梅卿親力親為,方可在三日破獲。
宣明珠聽后無甚特別反應,只道了句應該的。
大理卿前腳離開府邸,天子下達的第二道責令跟著來了。
日前宣明珠非但沒遵守“閉門思過”的宸諭,反而乘坐厭翟車張揚出行,這且不算,又手有司斷案,在天子眼中,無異于公然藐視皇權。
年輕天子似氣得狠了,詔中用了“驕僭”二字,下旨罰俸一年,并取締長公主出行儀制。
宣明珠坦然自若接了旨,黃福全又代皇帝傳了一句話:
“陛下還說,宮中的淑太皇太妃娘娘病了,殿下若還剩點良心,有勞大駕撥冗去探一番。”
鐘毓宮淑娘娘,是嘉太皇太后的嫡妹,宣明珠的親姨母,也是當今天子的姨祖母。
宣明珠只當聽不出口諭里的怪氣,頷首領命,送走天使后預備宮。
“殿下,”澄兒小心問道:“陛下限了您出行的儀制,那……備什麼車?”
“就油碧車吧。”
宣明珠并無氣急敗壞,相反的,氣被雙眉間的紅痣一襯,潤而綽約。邊出玩味的笑意,“給他點面子。”
等梅鶴庭得知天子發怒的消息趕回府時,宣明珠已然離府進宮。
梅鶴庭站在空的寢殿,空氣中只有上留下的淺淡馨香。
就像那天夜里宣明珠說的那句話,讓人疑心是個夢,從來不曾真實出現過。
梅鶴庭至今懷疑那天是他聽岔了。
現實中的宣明珠,不可能用那種疏離的眼看他,更不會荒唐地說出“兩清”二字。
是當年執意要他娶,是這些年費盡心機拴綁他,都過了這些年,如何兩清?
可心的不安騙得了別人,騙不過自己。
宣明珠確實有哪里和從前不一樣了。
梅鶴庭迷地皺起眉心,默然片刻,轉去廄中扯了匹快馬,馳向皇城。
*
一輛無制無徽的油碧小車,駛過宮門雙闕。
素手掀開青帷,宣明珠向巍峨肅沉的宮墻,恍覺歲月悠悠。
那年上巳時節,桃花開滿京城,妙齡腰掛金錯刀,鬢簪花,蟒袍,揮鞭打馬過道的景,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宣明珠上一次宮,已是三個月前,為出席上元節的宮宴。
宮宴上皇帝與眾位親王大臣觥籌款洽,唯獨沒有敬這位名義上的皇姑母一杯酒,臣僚看在眼里,無人敢置一詞。
當今天子與昭樂長公主不和,早就不是什麼。
當年先帝,也就是宣明珠的胞兄宣烈,登基兩年便因病突然駕崩,以致先帝的四皇弟榮親王宣燾,聯合青州藩鎮,舉兵作妄圖篡位。
幸而四路勤王軍及時趕到,聯手將叛軍制下去。
事后昭樂長公主的行事出人意表,不為新帝這個嫡親侄兒清算余孽,反而為那異母所生的四皇兄求。
幾近不講理地力保下宣燾的命,只褫除了榮親王的封號,這些年一直幽于隆安寺中。
從此天子不稱長公主為姑母,長公主無事亦不踏進宮門半步,姑侄離心。
宣明珠沒有先去鐘毓宮,來到了西太極宮兩儀殿的側殿,這是皇帝下朝后燕居批折的所在。
丹墀下值守著銀甲衛,但見一大紅宮裝的長公主殿下,攜四婢雍容行來,背脊明顯發僵。
——不管天子是什麼態度,他們可是兩方都得罪不起,一時間傳報也不是,阻攔也不敢。
宣明珠善解人意道:“本宮來向陛下請罪,爾等盡管去通報便是。陛下若無暇,本宮也不會賴在這里。”
侍應諾而去,不一時趨返回,皇帝請長公主殿。
宣明珠泰然拾階而上,髻上的八寶珠釵映著灼曜日,流蘇碎金。如紅蓮綻放般逶迤在龍墀的錦繡裾,為穆穆宮廷增添了一筆濃重的亮。
聽老一輩的侍說,晉明皇帝在位時,溺獨寵昭樂殿下,常賜赤金妝服與汗寶馬,中外廷無不可行。
當時這位天之驕氣態之驕昂、之盛,后宮無人能出其右。
彼時宮中有句流傳很廣的話:倘若你在庭苑間走著走著,忽見一片紅影掠過,那不是花園牡丹盛開,也不是天邊霞云耀眼,而是昭樂殿下又騎馬出來溜彎了!
后來長公主出降梅氏,宮中再無一位紅妝胡服的公主敢馬蹄踏龍壁。
沒兩年晉明帝山陵崩,這百年如一日的肅穆殿宇,又變回了原本的悶沉樣子。
側殿里伺候的小太監,只覺皇帝陛下在聽聞長公主求見后,神明顯地沉郁下去。眾人屏息惴惴,被皇帝揮手屏退。
黃梨案外的寶蟾泥金鼎中燃著龍涎,宣明珠殿,站定,淺淺福示了一禮。
起才開口,年輕天子已經快行幾步,執晚輩禮開口喊人:“皇姑姑,您可來了!”
宣明珠目流轉,要笑不笑瞧著未及弱冠的宣長賜。
“生辰宴太過奢華,嗯?罰俸一年蠲了我的翠葆輅車,嗯?陛下長本事了。”
“朕不敢。”皇帝滿臉委屈,頃刻間已不是那個沉穩決斷的威儀天子。
“是姑母教導做戲要做全套,怕惹閣老臣懷疑的,侄兒下諭時心疼得……”
宣明珠還想再打趣幾句,抬眼見皇帝眼圈都紅了,作喝道:“一國之君,優哭啼作此婦人狀,何統!”
皇帝吸了吸鼻子,眼睛更紅了,“皇姑姑的病……侄兒一早聽迎宵說了,心急如焚,只恨無法一見皇姑姑略敘溫寒。您放心,朕就算集四海之力窮九州之方,必定治好皇姑姑!”
先太后故去得早,宣長賜在東宮時,與這位行止無忌的大姑姑最親近,說是被一手帶大的也不為過。
他怎麼可能因一個隔著緣的四皇叔,就與姑姑惡呢。
當年四皇叔叛是真,大姑姑想保四皇叔也是真,他二人不和卻是假。
只因閣三省的長令皆是積年的閣老,權勢深固,謀國老,先帝彌留時拉著他的手叮囑,老臣未必有不臣之心,難免有挾主之意,為君須警。
皇姑姑也說,他年極基尚淺,說不得被權蒙蔽。于是想出這“疑詔詭使”之策,姑姑自己做個惡人,裝作與他不甚親近的模樣。
一來,若有對新帝心存異思的王室公卿,私下與長公主暗示聯合,那麼便可揪出不臣之人;二來,他們一明一暗,互相做戲配合,也可將朝臣的作觀察得更為明,遇事隨機而變。
只是委屈了皇姑母。
“殿下,陛下一片拳拳孝心,是擔心您呢。”
泓兒輕聲緩頰,“奴婢聽迎宵姐姐說,陛下一得知此事,寢食難安,假借淑太皇太妃生病的消息,在宮門外張皇榜廣召天下名醫。殿下請寬心,有陛下福澤庇佑,這病必然會好的。”
宣明珠今日正是為此而來,那些在野的醫士如今被召集到宮中,自然不是為淑太妃診病,而是。
對于皇帝的這片真厚意,宣明珠心下寬,不多客套,先行往鐘毓宮去,出門時不忘作出含怒之。
皇帝同時在殿砸了幾個茶盅,間隔一刻再到鐘毓宮探太妃。做戲做全套嘛。
知曉他二人真實關系的人不多,除去皇帝與長公主各自的心腹,淑太皇太妃便算一位。
后來又多了個梅鶴庭知。
若非皇姑姑定計時他就在場,皇帝都要以為這個時待變的計謀,是出自梅鶴庭之手。
只因梅鶴庭翰林后當過他一年的傅,為他講授的第一篇經策,便是《韓非子·儲七》。
時他常隨皇祖參加宮宴、出翰林,見過那麼多青年才俊,比來比去,好像也只有梅傅,如圭如璋,配得起舉世最珍貴的一顆明珠。
“怎會變這樣呢。”年輕天子憂愁地嘆息。
不說別的,梅駙馬好像至今還不知長公主患病,換作是他,也要寒心。
*
皇帝來到鐘毓宮粹華殿,數十位民間醫士正候在殿外,見到陛下大駕,惕然跪拜天。
天子十分隨和地讓眾人平,許諾誰若能治好太后太妃病癥,有千金賞賜。
殿中正堂落下了數重繚綾青幔,影綽不見人影,一只覆了白紗巾的手腕在外頭。
帳前設有一把太師椅,一位頭戴方折巾,面白無須的中年郎中正為貴人專心號脈。
皇帝放輕腳步,阻止了郎中起行禮,示意他繼續看診。
忍耐了一會,他到底沉不住氣地問:“朕的皇……太皇太妃這‘枯癥’能治好嗎?”
什麼?枯癥?!
正在把脈的范城名醫暗吃一驚。
貴人的脈象分明為虛肝,服兩劑藥便可調理過來——何來的枯癥一說?
這位余姓郎中心思急轉,想是宮廷醫下的診斷,那麼……便是自己醫不沒診出來?
為保周全,他斗膽詢問貴人娘娘正在服用的藥方,接在手覽過,果然是緩解枯癥的方子。
這張方子若被無病之人服用,日積月累反而會吐癆病,到時便連神仙也難救了。
由此可見,貴人娘娘的確是患重癥啊,那枯癥與虛肝原有些近似,坊間得此病者罕有,他接的病例不多,一時沒診治出來,也是有的。
余郎中不由冷汗浹背,幸好方才沒有說話,不然可就是掉腦袋的罪過。
他起向皇帝與簾帳方向深躬,慚愧搖頭道:“草民無能,請陛下恕罪。”
皇帝心里咯噔一下,不甘心,又請下一位醫士進來。
正巧這名郎中認得名醫余清明,暗忖連余神醫都治不好的病,我如何能治?
等他忐忑地號過脈象后,發現只是氣不足之癥,尋常開個方子便可。
然而若真如此簡單,余清明豈會不治?他越想越覺得其中有事,于是故作為難之,搖了搖頭,告罪而退。
接二連三,這些揭榜的郎中,要麼怯于皇家威嚴,要麼被同行的神所誤,要麼是發現帷帳中的貴人出帕子的指尖,玉雪白,哪里像太皇太妃的年齡?便胡猜想這莫不是一樁宮闈辛?不敢摻和,紛紛都說治不了。
皇帝的臉越來越難看。
待最后一位醫士也請罪離去,皇帝終于按捺不住,抬腳踹翻太師椅。
“應征的都是庸醫不!再給朕去找,朕就不信普天之下無人治得!”
“皇帝。”
宣明珠挑開青紗簾幔,溫和地看著他,“姑姑早就知道了。”
當年父皇為母后治病的陣勢又如何,也曾張皇榜,也曾尋奇藥,可母后還是離而去了。
之所以同意興師眾地出這張皇榜,一則為全皇帝的孝心,二則,也是自己抱有的最后一點希。
若是能活,誰愿意死。
最舍不得小寶了。
現下,終于不必寄希于虛妄。
“記得淑娘娘那邊,說的是我求醫為了調理再得子嗣,覺得難為,才借了的名頭。萬莫走了風聲,驚到老人家。”
皇帝做不到像一樣平靜,姑母從小照拂他長大,于他而言無異于半個母親。
他看著泓兒端來煎好的一碗藥,親自接在手里,一匙匙服侍姑母用下,頭微不可察的哽。
“當真不告訴駙馬嗎?”
宣明珠取帕輕掖角,“他很快就不是駙馬了。”
一語恍如平地驚雷,皇帝怔忡半晌,“皇姑姑難不要……和離?”
“呵。”宣明珠輕笑,“怎麼可能。”
皇帝想想也對,皇姑姑對梅駙馬深意篤,還有了表妹寶,怎會舍得離開他呢?只是這個駙馬對姑姑也太不上心、太不像話了,他必得找個機會好好敲打他一番。
心才放下一半,就聽宣明珠悠悠續上后半句:
“歷來宗室公主婚姻不諧,只有休夫,沒有和離。”
作者有話要說: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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