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苻離看姜的眼神有些不同了。
在會饌堂用膳,姜能覺到一道視線從背後投來;在館讀書練字,亦有一道視線從側投來;偶爾溜去廣業堂後僻靜的花苑裡夜讀,白年抱劍而立,探究的視線過葉和月投來。
苻離時時刻刻關注,像是得到了一個什麼新奇的玩,只是那眼神不再冰冷倨傲,而是帶了幾分難以捉的溫度。
姜偶爾察覺他的探尋,回過去,苻離便會若無其事地調開視線,垂眼去忙手上的事。待到轉過頭去了,他又繼續觀。
總之,很是擾人心境。
這日散學,姜刻意留到最後才走,苻離果不其然巋然不,似乎在與進行一場無形的鬥爭。
夏日烈如火,窗外的綠蔭都曬得蔫蔫的失了水分,蟬鳴此起彼伏,聒噪綿長。館四面垂下的竹簾卻像是一道屏障,將所有的聲響、熱浪全部拒之門外,只餘下沁人的涼。
反正講學的博士、助教們都走了,館無閒人,姜一手撐著額頭,歪靠在書案上,扭頭著端正練字的苻離,從書卷後出一雙帶著笑意的眸子。
盛夏的從竹簾隙中投,在苻離眼眸留下一道窄窄的金似的,當他抬眼的時候,那便洇眸底,如深邃的寒潭月影。他穿著一輕薄飄逸的夏季儒服,卻遮不住眼裡的英氣,像是個年儒將。
姜開口打破沉寂:「苻大公子是否有話要說?」
苻離行雲流水的筆尖一頓,在宣紙上沁出一團墨漬。
這人真是子彆扭,每次有話要說的時候,總不願先開口。姜手握著書卷輕敲鼻尖,心道:盯著我有何用,莫非我臉上有答案?
正想著,苻離卻是慢條斯理地擱了筆,側首了片刻,方問道:「那日你的策論,究竟寫了什麼?」
苻離自認為《田賦論》也不算失手,不知為何,卻讓一直落於下風的姜奪魁。
姜答道:「《大明政績核定論》吶。」
「我自然知道你的論題。」苻離將雙手擱於膝上,目視前方道,「我不明白,本朝政績考核策略相對前朝已是十分完善,不知還有何可論。」
「十分完善?」姜伏在案幾上咯咯咯笑個不停,未綰的髮順著肩頭傾瀉,如清泉流過,更襯得明如斯。
這樣的子,別人乍眼去,最先留下印象的永遠是過於緻的容和乖張的子,難免替打上『紅禍水』的烙印,苻離也不例外。但不知是何時開始,或許是練箭練到滿手傷痕的時候,或許是第一次贏過自己的時候,苻離對的關注點便有些變化了。
姜笑得東倒西歪,見苻離一聲不吭地著自己,抹了抹眼角的笑出淚漬,反問道:「你知道我朝地方員的政績考核,大多以什麼為標準嗎?」
苻離對答:「唐以『四善』為考核標準,重視員品道德。到了我朝有所改進,以民眾富庶、糧庫盈為準,重視員所創實績。」
「不錯。」姜頷首,隨即眼眸一轉,著苻離道,「那我問你,如何才能算得上民眾富庶、糧庫盈?」
「百姓不會流離失所,老有所依,有所食,為『民眾富庶』;一年所納糧稅八萬石的州府,三萬石的縣則為『糧庫盈』。」
姜笑了:「那你可又知道,每當一年秋冬考核之時,有多州縣的父母不惜調府兵驅趕城中災民乞兒,在寒風凜冽的時節將這些衫襤褸、命垂危之人趕出城外,驅至鄰縣,只為了給上級製造『民眾富庶,盛世安康』的假像以邀功?那麼冷的季節,若是上大雪,一城之隔的荒郊不知要凍死多人,而這些,負責考核的監察史又可曾知道?即便僥倖存活,很快又會上鄰縣考核,於是這群乞兒流民又會再一次被驅趕。」
苻離說不出話來。
姜又道:「你可又知道,百姓的苛捐雜稅有多重,才能在填滿貪污吏的肚子後再填滿州府的糧倉?」
那是一個苻離想都未曾想過的下層世界。在底層世界裡,虎狼橫行,人命如草芥,賤籍如螻蟻。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問:「若真是苛政猛於虎,為何從未有人上報?」
「天高皇帝遠,他們大都沒能熬過上報的漫漫長路,便死了。苻大公子出宦貴族,自然知道朝廷是如何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而地方州縣的勾當,一點都不會比朝堂。」
姜撐著額角漫不經心道,「若論運籌帷幄、制衡朝堂,我定不如你;但論地方州府救災治水,你定不如我。我不曾見過應天府諸多綾羅珠寶、仙樂歌舞,你又何曾見過天災時如烏雲鋪天蓋地而來的蟲蟻螞蚱?可笑我阿爹年年開倉放糧救濟鄰縣逃來的災民,從不驅趕他們,反而因此難,年年政績考核都評為最末等。」
苻離微微直背脊,看向的眼神更專注深邃。良久,他淡的微張,平靜問道:「當局者大多喜歡飾太平,聽不得逆耳忠言,你如此揭開創傷,就不怕為自己帶來災禍?」
「怕啊,誰人不怕?」姜噗嗤笑了聲,而後才瞇著靈的眼睛,緩緩道,「落筆之前我觀察了太子殿下許久,見他為人謙遜有禮頗有君子之風,我才敢寫的。再者,考場之上李沉使了人計,而太子並未中招,可見不是昏聵之人。」
倒是會盤算。
苻離角一勾,笑容還未揚起,便聽見姜幽幽地補上一句:「何況,我若真出了什麼事,不是還有你祖父留給我的玉嘛。」
姜的本意是用這塊玉的恩來換自己平安,落到苻離耳中,到有點恃寵撒的意味了,好像仗著同自己有婚約,便可肆無忌憚。
也不算肆無忌憚,在自己可以容忍的範圍。
苻離在心中暗自評論,向的眼神不似先前鋒利。他心莫名暢快許多,重新執筆鋪紙練字,低聲道:「你就這麼篤定我會護你?」
聞言,姜覺著有些奇怪,心想:父債子償,你爺爺欠下的恩該由苻首輔償還才是,同你苻離有何干係?
然而這念頭只在腦中轉了一圈,便被忘卻。
興致一來,姜不正經地玩笑道:「你們苻家若不應約幫我,我便去抱太子殿下大,攀上他可比攀上你們苻家有用多了。」
哢嚓——
苻離冷冷地斷了手中的筆,眼中好不容易聚起的溫度又散了個一乾二淨。
姜心眼大,非但沒被嚇到,反而疑道:「苻大公子是買到假貨了?近來見你斷了好幾支
筆……」
話音未落,便見魏驚鴻拋卻翩翩公子的形象一路疾步過來,朝姜道:「找了你許久,怎麼還在這?快些起來打扮,東宮的掌事太監過來傳太子口諭了,點名要召見姜!」
「召見我?」姜指著自己,一臉錯愕道。
空中雲翳遮來,苻離的眉眼影中,再次冷冰雕。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冷眼看著太子):朋友妻,不可戲!
太子(茫然):……啥?誰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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