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的那個人不會是宋長均吧?”姬玉忽然語出驚人。
他背著我步子走得不急不緩,氣息依然平穩。我環著他的脖子著他的後頸,平靜答道:“不是。”
“也是,若真是宋長均,你也不至於詛咒他死了。”姬玉輕聲一笑,悠悠地說:“如果我的計劃會傷害宋長均,你會做麼?”
“你們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他也並非你針對的人,總有完你的計劃又不傷害他的方式。”我淡淡地補上一句:“更何況你們曾經是朋友。”
從前在齊國的時候宋長均就提起過姬玉的名字,方才在茶樓裡聽說書先生講姬玉的故事,他一直是笑著的。那種神我可以確定,他和姬玉的關系並不差。
姬玉低低笑了幾聲,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你太輕了,背著一點兒實在的覺都沒有。我看你喜歡吃萬香樓的獅子頭,以後他們每天送一次菜。還有你常常喂的那隻野貓,我已經讓方媽接回府裡洗乾淨系了鈴鐺,給它起個什麼名字好呢?阿止怎麼樣?”
他的聲音帶著笑意,還有一調皮。
我沉默了一瞬,說道:“為什麼要阿止?葉思臣並不知道阿止。”
姬玉的步子頓了頓,他會到了我話裡的意思。
“姬玉不能做這些事麼?”
“姬玉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他想知道你開心是什麼樣子。”
他回答得十分簡短,而我沉默不語,姬玉問道:“你不開心麼?”
“姬玉,我是隻養不的貓。”我抬眼從他的臉側看去,看著橋下的燈火闌珊。
“你養了很多貓,可是你並不喜歡貓,你只是喜歡把它們掌握在手心裡的覺,喜歡它們由你擺布。這時來了一隻冷淡又不親人的貓,你意外又好奇,所以花心思想要知道的喜怒哀樂,以此掌控。” 姬玉的步子慢下來,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消失不見。
“我相信你做這些是因為想看我開心,悲傷,憤怒的樣子,但這只是因為你當我是個玩意兒,你不了解的有趣的玩意兒。”
話音落下的時候我們到了橋下,我從他的背上跳下來,站在橋下的平地上。他背著我一級級走完了這座橋,按照傳說所言,我們以後就該白頭偕老。
我微微一笑,拉住他的手靠近他,輕聲說:“你手裡握著我的命,你是我的飼主,這就夠了。其他所有你能給的東西,我都不想要。”
他低眸看著我,一雙目清冷深沉。
等到奴仆趕上我們的時候,他笑起來與我十指相扣,眼裡卻沒有半分笑意。
“夫人真是直白。”
“葉郎知道,我一向如此。”
“我便是喜歡你這一點。”
他拉著我的手,我與他並肩而行,沿著長長的路走回我們掛了紅燈籠的葉府。
我和他這樣的人應該是天生相克,能看破對方的所有伎倆,因為太過清醒而尷尬,因為太過相似所以無法親近。我曾經對梓宸說,只有同類才會注意到我,卻忘了當年阿夭也是這樣注意到我的。
或許是我年眼拙,或許是命中注定,原來最初我們就是同類。
莫瀾和昌義伯府家仆爭吵的場景被許多人看到,於是宋長均的事在暮雲傳開了。人們都知道昌義伯府不知為何關了一位先齊貴族,一時間流言紛紛。
為了打破流言保全呂姝的名聲,也證明自己並沒有關著宋長均,昌義伯對宋長均的管控放松了很多。他如今出都還算自由,只是邊跟著的家仆一個也不,個個盯著他怕他跑了。
我再次見到宋長均是在茶樓裡,他靠著椅背雙手疊,認真地看著臺上的說書先生。
——看著認真,其實是在發呆。
他從年時就是這樣,因此不知挨了太史令大人多罵。
我走到他旁邊的座位坐下,他回過神來看到我然後不由地笑起來給我倒茶。
上次我們相見的時候有許多外人在場,這次桌上就我們二人說話就方便了許多。他悄聲問了許多關於我近況的問題,我一一回答過去,他聽完放心了很多,笑道:“你夫君不知道你的份也是好事,你這樣如尋常百姓般和和睦睦地過日子,看著很幸福。”
宋長均還是一樣,同我說話總是長輩的口氣。他確然是我見過最接近“君子”這個定義的人,卻因為太過真誠不適合場。在齊國故人裡,遇見他是最好的,作為史他並不沉溺於滅國之痛,也不會拉著我追懷。
臺上說書先生姬玉的故事已經快要說到結尾,我問他道:“上次看你笑這些戲說荒誕,怎麼還過來聽?”
宋長均看了看說書先生,低聲說:“確實離譜,不過可以提供一些考證的思路。”
“你不是認識姬玉麼,你自己去問他就是了。”
“哈哈哈哈,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不過像姬玉這樣的人是一定會寫史家筆冊的,總有一天我得去拜訪他為他寫傳。”宋長均慨道。
我低眸笑笑喝了一口茶,宋長均卻仿佛想起了什麼,忍不住笑起來。
“這些戲說的故事節倒還好,就是人差太大了。我但凡聽人說起來姬玉,都是說他從小到大君子如玉溫文爾雅有禮有節,這些年我不知道他怎麼了,但他以前可不是這樣。你知不知道十三四歲的姬玉是什麼樣的人?”
我舉著杯子的手微微一頓。
我不知道,其實這一路以來我有很多機會知道,可我也不想知道。
這個人從前如何,後來如何,為何而轉變與我何乾?我曾經喜歡的阿夭死了,便如瓷碎了就再也粘回不去,既然不可能變回去,那它是怎麼碎的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宋長均渾然不覺,在我出聲之前說道:“那時候他可真是才華橫溢,桀驁不馴,我一直以為他會做個樂師。你沒有聽過姬玉的琴曲,我敢說他是這九州上下百年裡最好的樂師。”
這九州上下百年裡最好的樂師。
我沉默了一會兒,想說我不想聽下去,話到邊卻只是一句:“是麼?”
“姬玉公子是周天子的嫡次子,王后殿下三十歲才生下他,哥哥比他大十歲姐姐比他大七歲,自小就哥哥姐姐母后寵,天子極繁忙還親自教導他。可姬玉極為叛逆,十歲後就不肯再天子訓導。他自稱此生摯第一是琴第二是劍,沉迷音樂終日混跡在樂師中,還瞞著父母兄姐同使團一起去往別國收集曲譜,但誰也拿他沒辦法。”
宋長均的話頭停了一瞬,不無惋惜地慨道:“周講究禮儀,樂曲也都是黃鍾大呂最為端方雅正,偏偏姬玉做的曲子都輕靈激越,因而格格不。我當時陪三殿下去邑接天子授禮住在王宮裡,各國公子們都說姬玉的曲子十分怪異難登大雅之堂,但是又各個背地裡抄錄他的曲子讓自己的樂師演奏。姬玉的曲子都指法複雜技巧繁多,即便是經驗富的樂師也容易彈錯,更別說彈出韻味。也只有姬玉這樣的天才從不出錯,彈得如同天籟。”
“哈哈哈,說起來那時候姬玉被別國的公子們嘲笑與樂師為伍,姬玉把他們挨個駁得無話可說憤死,那可真是肆意囂張目無下塵啊。雖然我早知他口才過人,卻沒想過有一天他會為說客。說客也很好……只是可惜那樣的音樂,再也不會有了。”
我想起阿夭彈琴的樣子,十分理解宋長均語氣裡的惋惜。他那麼喜歡音樂,本該為一個樂師的。
宋長均零零碎碎說起姬玉的故事,他的琴他的劍,寵他的兄長姐姐母親,和他同手足的顧家兄弟,他青梅竹馬的表妹辛然。在宋長均說的故事裡,姬玉似乎是這天下最幸福的人,地位尊貴且責任都被他哥哥擔著,在喜歡的事上極有天賦,又不在意別人的看法。
“我曾經很羨慕他。”宋長均撐著下喟歎道。
“現在不羨慕了嗎?”
“現在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但是他卻放棄了音樂。他可以忍痛放棄若生命的音樂,大約是因為被更大的痛苦所折磨。”
宋長均說起他曾與姬玉一起喝酒,姬玉喝醉了說了很多事。周天子看似善意的舉背後的綢繆,看似順理章發生的事背後的玄機,看似一團和氣的臣子之間的鬥爭,一樁樁一件件如庖丁解牛般條分縷析。讓人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
那時姬玉只有十四歲卻活得那麼清醒,一眼就能看穿溫背後的利用。幸而那時他的母后,兄長,姐姐,顧家兄弟和辛然都是真心護他,他無需與那些黑暗糾纏隻冷眼旁觀便好。
“正所謂慧極必傷。我不知道到底發生過什麼,但是他在乎的人除了遠嫁衛國的辛然之外,現在只有顧零還活著了。”
我們之間的對話一時間陷停滯,宋長均終於遲緩地察覺到我的安靜,他轉過頭來疑地看著我,問道:“九九,你怎麼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在他越來越不安的時候微微一笑,開口說道:“長均哥哥,你真是溫。”
宋長均果然有些不著頭腦。
我對他招招手,他便湊近我,我對他附耳道:“按你所說這說書先生真是胡編造,你卻不穿他,確然是太溫了。”
宋長均愣了愣,然後噗嗤一聲笑出來。他用袖子掩著說著可別讓這說書先生聽見了,一邊笑得沒了眼睛。
我看著不遠昌義伯的家仆憤怒的眼神,也笑著喝了口茶。第一次要自己做靶子,真是有點不習慣。
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姬玉痛苦,也有些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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