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覺睡到中午才醒來。

我發現我躺在自己的臥室裡，室的線很暗，窗外在下著雨，雨點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叮叮咚咚的細碎的聲響。我的頭腦仍然昏沉，昨晚的事在我腦子裡幾乎已無痕跡，直到我看見我書桌上的那把吉他時，我纔想起那一切；吉他，餐館，香檳，和那個充滿傳奇的費雲帆！我在牀上翻了一個，懶洋洋的不想起牀，擁被而臥，我聽著雨聲，聽著風聲，心裡是一團朦朦朧朧的迷惘，有好一陣，我幾乎沒有思想，也沒有意識，我的神志還在半睡眠的狀態裡。

開門的聲音驚了我，我轉過頭看著門口，進來的是母親，一直走向我的牀邊，俯著我。

“醒了嗎？紫菱？”問。

“是的，媽媽。”我說，忽然對昨晚的行爲有了幾歉意。

母親在我的牀沿上坐了下來，用手平了我的枕頭，眼溫和而又憂愁的注視著我。母親這種眼是我最不能忍的，它使我充滿了“犯了罪”，而面臨“赦免”的覺。

“紫菱！”溫的。

“怎麼，媽媽？”我小心翼翼的問。

“你知道你昨晚做了些什麼嗎？”

“我喝了酒，而且醉了。”我說。

母親凝視我，低嘆了一聲。

“紫菱，這就是你所謂的‘遊’？”擔憂的問：“你才只有十九歲呢！”

“媽媽，”我蹙蹙眉，困難的解釋：“昨晚的一切並非出於預謀，那是意外，我以爲香檳是喝不醉人的，我也不知道會醉那樣子。媽媽，你放心，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你瞧，你深夜歸家，又笑又唱，東倒西歪的靠在一個男人上，你想想看，你會讓楚濂怎麼想法？”

天哪！楚濂！我咬了一下牙。

“媽媽，你放心，楚濂不會在乎的，反正喝醉酒，深夜歸家的是我而不是綠萍。”

“你就不怕別人認爲我們家庭沒有家教嗎？”

“哦，媽媽！”我驚喊：“你以爲我的‘行爲失檢’會影響到楚濂和綠萍的嗎？如果楚濂是這樣淺薄的男孩子，他還值得綠萍去喜歡嗎？而且，他會是這麼現實，這麼沒有深度，這樣不起考驗的男孩子嗎？媽媽，你未免太小看了楚濂了！”

“好，我們不談楚濂好不好？”母親有些煩躁的說，滿臉的懊惱，再平我的棉被，一臉言又止的神。

“媽媽，”我注視著。“你到底想說什麼？”

母親沉思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擡起頭來，正眼著我，低聲的說：“那個費雲帆，他並不是個名譽很好的男人！”

我怔了片刻，接著，我就發的大笑了起來。

“哦！媽媽！”我嚷著：“你以爲我會和費雲帆怎樣嗎？我連作夢也沒想到過這問題！”

母親用手鼻子，困擾的說：

“我並不是說你會和他怎麼樣，”蹙了眉頭。“我只是要你防備他。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尤其像費雲帆那種男人。你不知道他的歷史，他是個暴發戶，莫名其妙的發了財，娶過一個外國人，又棄了那個人。在歐洲，在國，他有數不盡的友，即使在臺灣，他也是出了名的風流人……”

“媽媽！”我從牀上坐了起來，不耐的說：“我真不瞭解你們這些大人！”

“怎麼？”母親瞪著我。

“你們當著費雲帆的面前，捧他，讚他。背後就批評他，說他壞話，你們是一個虛僞的社會！”

“啊呀，”母親嚷：“你居然批判起父母來了！”

“並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不能批判的。”我說。“關於費雲帆，我告訴你，媽媽，不管你們如何看他，如何批評他，也不管他的名譽有多壞，歷史有多複雜，他卻是個真真實實的男人！他不虛僞，他不做假，他有他珍貴的一面！你們本不瞭解他！”

母親的眼睛瞪得更大。

“難道你就瞭解他了？”問。“就憑昨天一個晚上？他到底和你說了些什麼鬼話？”

“不，媽媽，我也不見得了解他，”我說：“我只能斷定，你們對他的批評是不真實的。”我頓了頓，著那滿面憂愁的母親，忽然說：“啊呀，媽媽，你到底在擔心些什麼？讓我告訴你，費雲帆只是我的小費叔叔，你們不必對這件事大驚小怪，行了嗎？”

“我——我只是要提醒你，——”母親吞吞吐吐的說。

“我懂了，”我睜大眼睛。“他是個狼，是嗎？”

“天哪！”母親：“你怎麼用這麼兩個不文雅的字？”

“因爲你的意思確實是這樣不文雅的！”我正說。“好了，媽媽，我要問你一個問題，請你坦白答覆我，我很漂亮嗎？”

母親迷了，皺眉頭，上上下下的看我。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囁嚅著說：“在母親心目裡，兒總是漂亮的。”

“那麼，”我釘一句：“我比綠萍如何？”

母親看來煩惱萬狀。

“你和綠萍不同，”心煩意的說：“你們各有各的麗！”

“哦，媽媽！”我微笑著。“你又虛僞了！不，我沒綠萍，你明知道的。所以，如果費雲帆是狼，他必定先轉綠萍的念頭，事實上，比綠萍麗的孩子也多得很，以費雲帆的條件，他要怎樣的人，就可以得到怎樣的人，我在他心裡，不過是個丫頭而已。所以，媽媽，請你不要再心好嗎？”

“那麼，”母親似乎被我說服了。“你答應我，以後不再和他喝酒，也不再弄得那麼晚回家！”

“我答應！”我鄭重的說。

母親笑了，如釋重負。

“這樣我就放心了！”說，寵的我的面頰：“還不起牀嗎？已經要吃午飯了！”

我跳下了牀。母親退出了房間，我換上和長，天氣好冷，冬天就這樣不知不覺的來臨了。我在室蹦跳了一陣，想驅除一下上的寒意。雨滴在玻璃窗上落，我走到窗邊，用手指對那垂著的珠簾拂過去，珠子彼此撞擊，發出一串響聲。“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我不由自主的深深嘆息。

午餐之後，我回到了屋裡。既然已不需要考大學，我就不再要對範氏大代數、化學、生等書本發愣。我在書櫥上找了一下，這才發現我書本的貧乏，我竟

然找不到什麼可看的書。室好安靜，父親去了公司，綠萍去上班了，母親午睡了，整棟房子裡只剩下一個字：“靜”。我坐在書桌前面，瞪視著窗上的珠簾，又不知不覺的陷一種深深的沉思和夢境裡去了。

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直到門鈴突然響起，直到我所悉的那托車聲衝進了花園。我驚跳，難道已經是下班時間了？難道楚濂已經接了綠萍回家了？我看看手錶，不，才下午兩點鐘，不應該是下班時間哪！

有人跑上了樓，有人在敲我的房門，我走到門邊，帶著幾分困，打開了房門。於是，我看到楚濂，頭髮上滴著水，夾克被雨淋溼了，手裡捧著一個牛皮紙的包裹，站在那兒，滿臉的雨珠，一的狼狽相。

“噯喲，”我：“你淋著雨來的嗎？”

“如果不是淋了雨，你以爲我是去池塘裡泡過嗎？”他說，眼睛閃著。

“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來？”我又問：“你怎麼不上班？”

“我今天休假！”他說，走進門來，用腳把房門踢上。“我帶了點東西來給你！”他把牛皮紙包裹打開，走到我的牀邊，抖落出一大疊的書本來。

“你還想當我的家庭教師嗎？”我看也不看那些書，直視著他說：“我告訴你，爸和媽已經同意我不考大學了！所以，我不需要你給我補習了！”

“哼！”他哼了一聲，著我的眼是怪異的，走過來，他握住我的手腕，握得相當重，幾乎弄痛了我。他把我拉到牀邊去，用一種強迫的、略帶惱怒的口吻說：“你最好看看我給你帶了些什麼書來！”

我低下頭，於是，我驚異的發現，那並不是教科書或補充教材，那竟是一疊文學書籍和小說！一本《紅與黑》，一部《凱旋門》，一本《湖濱散記》，一本《孤雁淚》，一本《小東西》，還有一套《宋六十名家詞》和一本《白香詞譜》。我愕然的擡起頭來，愕然的看著他，愕然的說：

“你——你怎麼想到——去——去買這些書？”

“你不是想要這些書嗎？”他盯著我問。

“是的，”我依然愣愣的。“但是，你——你怎麼會知道？”

“如果我不知道你，我還能知道些什麼？”他魯莽的說，不知在和誰生氣。“或者，我太多事，淋著雨去給你買這些書，假若你認爲我多事，我也可以把這些書帶走！”他衝向書本！

“哦，不！不！”我一下子攔在牀前面，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瞪著他。他站住了，也瞪著我。我看到雨水從他前額的一綹黑髮上滴下來，他那張年輕漂亮的臉龐是蒼白的，眼睛烏黑而閃亮。我腦中頓時浮起他昨晚看到我醉酒歸來時的樣子，那突然從沙發上驚跳起來的影，那蒼白的面龐……我的心臟了，我的莫名其妙的張了起來，我的子抖而頭腦昏……我瞪著他，一直瞪著他，楚濂，我那兒時的遊伴！可能？那虛無縹緲的夢境會爲真實？楚濂，他著我的眼神爲何如此怪異？他的臉爲何如此蒼白？他，楚濂，他不是我姐姐的人？他不是？我用舌頭潤了潤脣，我的嚨幹而。“楚濂，”我輕聲說：“你爲什麼生氣了？”

他死盯著我，他的眼睛裡像冒著火。

“因爲，”他咬牙切齒的說：“你是個忘恩負義，無心無肝，不解人事的笨丫頭！”

我渾抖。

“是嗎？”我的聲音可憐兮兮的。

“是的！”他啞聲說：“你可惡到了極點！”

“爲什麼？”我的聲音更可憐了。

“你真不懂嗎？”他蹙起了眉，不信任似的凝視著我。“你真的不懂嗎？”

“我不懂。”我搖頭，四肢冰冷，抖更劇。我相信一定離開了我的脣和麪頰，因爲我的心臟跳躍得那樣急促。

他凝視了我好一會兒，他的脣也毫無。

“從我十五歲起，”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就在等著你長大。”

我的心狂跳，我的頭髮暈，我渾抖而無力。我不相信我的耳朵，我怕自己會昏倒，我向後退，一直退到書桌邊，把子靠在書桌上，我站著，瞪視著他。我不敢開口說話，怕一開口就會發現所有的事都是幻覺，都是夢境。我咬著牙，沉默著。我的沉默顯然使他驚懼，使他不安，他的臉更加蒼白，他注視著我的眼越來越張，我想說話，但我無法開口，我只覺得窒息和慌。終於，他重重的一摔頭，把水珠摔了我一，他啞聲說：

“算我沒說過這些話，我早就該知道，我只是個自作多的傻瓜！”

他轉過子，向門口衝去，我再也無法維持沉默，尖聲的了一句：

“楚濂！”

他站住，驀然回過子，我們的眼糾纏在一塊兒了，一熱浪衝進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看到他瘦高的影子，像化石般定在那兒。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弱，無力，而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