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整天都神張而神智昏,再也沒有比這一天更難捱的日子,再也沒有這麼沉重的日子。時間是緩慢而滯重的拖過去的,我食不知味,坐立不安,整日在樓上樓下走,抱著吉他,彈不音,聽著唱片,不知何曲何名。午後,楚濂打了一個電話給我,簡單的告訴我他已約好綠萍下班後去“郊外”“逛逛”,並一再叮囑我“放心”!放心,我怎能放心呢?我那可憐的姐姐,當接到楚濂的電話,約去“郊外逛逛”,會作何想法?會有幾百種幾千種的綺夢。而事實竟是什麼呢?噢,我今晚如何面對綠萍?放心,我怎能放心呢?
幾百次,我走到電話機旁,想撥電話給楚濂,告訴他不要說了,不要對綠萍說任何話!但是,拿起聽筒,我又放了回去,楚濂是對的,快刀斬麻,這事遲早是要公開的,我應該信任楚濂,把我的心事都給他,我應該信任楚濂,他是個堂堂的男子漢,他知道他在做些什麼事,我應該信任楚濂,我應該信任楚濂……但,我爲什麼這樣的心慌意,而又心驚跳呢?
午後三點鐘左右,費雲舟和費雲帆兄弟二人來了,最近,他們是我們家的常客。我的吉他,經過費雲帆整個冬天的教授,已經可以勉強彈彈了,只怪我沒有耐心而又往往心不在焉,所以,始終沒辦法學得很純。看到我抱著吉他蜷在沙發裡,費雲帆似乎很意外。走近我,他審視著我,說:
“怎麼?我可不相信你正在練吉他!”
我擡頭看看他,勉強的笑了一下。
“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說。
父親和費雲舟又開始談起他們的生意來了,只一會兒,他們就到書房裡去研究帳目了。客廳裡剩下我和費雲帆,他在我對面坐下來,燃起一支菸,注視著我,說:
“彈一曲給我聽聽!”我勉強坐正了子,抱著吉他,調了調音,我開始彈那支“一簾幽夢”。費雲帆很仔細的傾聽著,一老師的樣子,煙霧從他的鼻孔中不斷的冒出來,瀰漫在空氣裡。我彈完了第一遍,一段過門之後,我又開始彈第二遍,我知道我彈得相當好,因爲我越來越聚會神,越來越融進了我自己的。但是,當我剛彈到“春來春去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的時候,“錚”的一聲,一琴絃斷了,我擲琴而起,臉一定變得相當蒼白。我從不迷信,但是,今天!今天!今天!爲什麼偏偏是今天!
“怎麼?紫菱?”費雲帆驚訝的說:“你的臉白得像一張紙!斷了一弦,這是很普通的事,用不著如此大驚小怪啊!”
我瞪視著他,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我衝到電話機邊,想撥電話,費雲帆走過來,把手在我肩上。
“什麼事?紫菱,你在煩些什麼?”
哦,不,我不能打那個電話,我該信任楚濂,我該信任楚濂!我廢然的退到沙發邊,弄著那吉他,喃喃的,語無倫次的說:
“我緒不好,我一直心不定,今天什麼事都不對頭,我覺得好煩好煩!我實在不明白,人爲什麼要長大?”
費雲帆沉默了一會兒,他滅掉了菸,走過來,從我手中接過那支吉他,他一面拆除掉那斷絃,一面輕描淡寫似的說:
“人要長大,因爲你已經有義務去接屬於年人的一切;煩惱、責任、、痛苦,或歡樂!這是每個人都幾乎必經的旅程,上帝並沒有特別苛待你!”
我擡眼看他,他衝著我微笑。
“怎麼?紫菱,有很久沒看到你這張臉上堆滿了愁雲,別煩惱吧!天大的煩惱都會有煙消雲散的一天,何況,你的世界裡,絕不可能發生什麼天大的事!好了,上樓去把上次買的備弦給我,讓我幫你把這吉他修好!”
“你自己會換弦嗎?”我驚奇的問。
他對我笑笑,似乎我問了一個好可笑的問題,我想起他曾在歐洲巡迴演奏,總不能連琴絃都不會換!我就有些失笑了。奔上樓,我拿了弦和工下來,他接過去,默默的換著弦,不時擡起眼睛看我一眼,然後,他換好了,試了音,再調整了鬆,他把吉他遞給我。
“瞧!又完整如新了,這也值得臉發白嗎?”他仔細看我,又說:“我告訴你,紫菱,一件東西如果壞了,能修好就儘量去修好,修不好就把它丟了,犯不著爲了它煩惱,知道嗎?”
我深深的注視他。
“你曾有過修不好的東西嗎?”我問。
“很多很多。”
“你都丟掉它們了嗎?”
“是的。”
“是什麼東西呢?有很名貴的東西嗎?”
“看你怎麼想。”
“舉例說——”
“婚姻。”他立即回答。
我瞪大眼睛著他。他再度燃起了一支菸,他的臉孔藏到煙霧後面去了,我看不清他,只覺得他的眼深邃而莫測。這男人,這奇異的費雲帆,他想試著告訴我一些什麼嗎?他已預知了什麼嗎?我將失去楚濂嗎?失
去楚濂!我打了一個冷戰。窗外的很好,落日下的黃昏,迷人的小樹林,麗的綠萍,托出一片最真摯的癡……天,那楚濂畢竟只是個凡人哪!我再度跳了起來。
“你爲什麼這樣坐立不安?”費雲帆問:“你在等什麼?”
我瞪著他。
“你怎麼知道我在等什麼?”
“只有等待可以讓人變得這樣煩躁!”
我一時有個衝,我真想告訴他一切,告訴他楚濂和我,和綠萍間的故事,告訴他今天將進行的攤牌,告訴他所有的點點滴滴,讓他那飽經過人生滄桑的經驗來告訴我,以後的發展會怎樣?讓他那超人的智慧來分析,我和綠萍的命運會怎樣?但是,我想起楚濂的警告,不要讓第四者知道!我應該信任楚濂!我等吧,等吧,等吧,反正,今天總會過去的!謎底總會揭曉的!
是的,今天總會過去的,謎底總會揭曉的!天,假若我能預測那不可知的未來,假若我能預知那謎底啊!
時間繼續緩慢的流逝,我每隔三分鐘看一次手錶,每秒鐘對我都是苦刑,每分鐘都是痛苦……母親下樓來了,開始和費雲帆聊天,聊國,聊歐洲,也聊綠萍的未來;碩士,博士,和那似乎已唾手可得的諾貝爾獎!父親和費雲舟算完了帳,也出來加了談話。阿秀進來請示,父親留費氏兄弟在家裡晚餐,母親也開始看手錶了:
“奇怪,五點半鐘了,綠萍五點下班,現在應該到家了纔對!”
“今天會回來晚一點,”我衝口而出:“楚濂約下班後去談話去了。”
費雲帆敏銳的掉過頭來看著我。
“哦,是嗎?”母親笑得好燦爛。“你怎麼知道?”
“噢,是他打電話告訴我的!”
母親一定把這個“他”聽了“”,喜悅染上了的眉梢,很快的看了父親一眼,挑挑眉說:
“我說的對吧?他們不是很恰當的一對嗎?”
“一對金玉!”費雲舟湊趣的說:“展鵬,我看你家快要辦喜事了!”
“誰知道?”父親笑笑。“這時代的年輕人,都有自己的主張,我們本很難料到他們的決定。”
費雲帆溜到我邊來,在我耳邊低語:
“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嗯?”
我求救似的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低聲說:
“我不能講。”
他深沉的看了我一眼。
“別擔心,”他繼續低語:“楚濂不是個見異思遷的男孩子!”
哦!他能悉一切!我再求救似的看了看他,於是,他很快的說:
“放愉快一點兒吧,否則別人會以爲失的人是你了!帶點兒笑容吧,別那樣哭喪著臉。”
我驚覺的醒悟過來,帶著勉強的微笑,我又開始去撥弄我的吉他。時間仍然在緩慢的流逝,一分,十分,二十分,一小時,兩小時……七點半了。
阿秀進來問,要不要開飯了?
“哦,我們吃飯吧,”母親歡愉的笑著:“不要等綠萍和楚濂了,他們是百分之八十不會回來吃飯的!”
“也真是的,”父親接口:“即使不回來吃飯,也該先打個電話呀!”
你怎麼知道?我想著,那小樹林裡何來的電話呀!但是,楚濂,楚濂,夜已臨,你到底有多的話,和說不完呢?你就不能早一點回來嗎?你就不能會有人在憂心如焚嗎?你一定要和在那暗沉的小樹林輕言語嗎?楚濂,楚濂,你這個沒良心的人哪!但是,或者綠萍很傷心嗎?或者已肝腸寸斷嗎?或者你不得不留在那兒安嗎?
幾百個問題在我心中織,幾千個火焰在我心中燒灼。但是,全人都上了餐桌,我也只能坐在那兒,像個木偶,像個泥雕,呆呆的捧著我的飯碗,瞪視著碗裡的飯粒。父親看了我一眼,奇怪的說:
“紫菱,你怎麼了?”
我吃了一驚,張大眼睛著父親。母親手我的額,笑笑說:
“沒發燒,是不是冒了?”
我慌忙搖頭。
“沒有,”我說,“我很好,別管我吧!”
“你瞧,”母親不滿意的皺皺眉:“這孩子這彆扭勁兒!好像吃錯了藥似的!”
“在和的吉他生氣!”費雲帆笑嘻嘻的說。
“怎麼?”
“那個吉他不聽的話,無法達到要求的標準!”
“急什麼?”父親也笑了:“羅馬又不是一天造的!這孩子從小就是急脾氣!”
大家都笑了,我也只得出笑容。就在這時候,電話鈴驀然間響了起來,笑容僵在我的脣上,筷子從我手中跌落在飯桌上面,我摔下了飯碗,直跳起來。是楚濂,一定是楚濂!我顧不得滿桌驚異的眼,我顧不得任何人對我的看法,我離開了飯桌,直衝到電話機邊,一把搶起了聽筒,我息的把聽筒在耳朵上。
“喂,喂,”我喊:“是楚濂嗎?”
“喂!”對方是個陌生的、男的口音:“是不是汪公館?”
噢!不是楚濂!竟然不是楚濂!失絞了我的心臟,我喃喃的、被的應著:
“是的,你找誰?”
“這兒是臺大醫院急診室,請你們馬上來,有位汪綠萍小姐和一位楚先生在這兒,是車禍……”
我尖聲大,聽筒從我手上落了下去,費雲帆趕了過來,一把搶過了聽筒,他對聽筒急急的詢問著,我只聽到他片段的、模糊的聲音:
“……五點多鐘送來的?……有生命危險?……托車撞卡車……兩人失過多……腦震盪……帶錢……”
我繼續尖,一聲連一聲的尖。母親衝了過來,扶著桌子,蒼白著臉低語了一句:
“綠萍,我的綠萍!”
然後,就暈倒了過去。
母親的暈倒更加刺激了我,我不停的尖起來,有人握住了我的肩膀,死命的搖撼著我,命令的嚷著:
“不要了!不要再!醒過來!紫菱!紫菱!”
我仍然尖,不休不止的尖,然後,驀然間,有人猛了我一個耳,我一震,神智恢復過來,我立即接到費雲帆張的眸子:
“紫菱,鎮靜一點,勇敢一點,懂嗎?”他大聲的問。“他們並沒有死!一切還能挽救,知道嗎?”
母親已經醒過來了,躺在沙發上,啜泣著,著,哀號著,哭著綠萍的名字。父親臉慘白,卻不失鎮靜,他奔上樓,再奔下來,對費雲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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