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後，我和雲帆遷進了我們的新居，那是在忠孝東路新建的一座豪華公寓裡。四房兩廳，房子寬敞而舒適，和以往我們住過的房子一樣，雲帆又花費了許多力在室裝飾上，客廳有一面牆，完全是用竹節的橫剖面，一個個圓形小竹筒花而。橘地毯，橘沙發，配上鵝黃的窗簾。我的臥室，又和往常一樣，有一面從頭到底的珠簾，因爲這間臥室特別大，那珠簾就特別醒目，坐在那兒，我像進了藍天咖啡館。雲帆對這房子並不太滿意，他說：

“總不能一直住在你父母那兒，我們先搬到這兒來住住，真要住自己喜歡的房子，只有從買地畫圖，自己設計開始，否則永不會滿意。”他攬住我。“等你決定長住了，讓我來爲你設計一個詩畫意的小別墅。”

“我們不是已經決定長住了嗎？”我說。

“是嗎？”他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只怕你……引火焚，我們就誰也別想長住。”

“你不信任我？雲帆？”

“不是你把你自己給我的，紫菱，”他深思的說，靠在沙發上。“是命運把你給我的，至今，我不知道命運待我是厚是薄，我也不知道命運對我下一步的安排是什麼。”他吸了一口煙，噴出一個大大的菸圈。“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個楚濂，他在千方百計想找機會接近你。”

“我們說好不再爲這問題爭執，是不是？”我說：“你明知道，我只是想幫助他們！”

他走近了我，凝視著我的眼睛。

“但願我真知道你想做些什麼！”他悶聲的說，熄掉了菸。“好了，不爲這個吵架，我去餐廳看看，你呢？下午想做些什麼？”

“我要去看看綠萍。”我坦白的說：“趁楚濂去上班的時候，我想單獨跟綠萍談談。你知道，自從我回來後，從沒有機會和綠萍單獨談話。”

他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然後，他吻了吻我。

“去吧！祝你幸運！”

“怎麼？”我敏的問。

“你那個姐姐，現在是個難纏的怪！你去應付吧！但是，多儲蓄一點兒勇氣，否則，你非敗陣而歸不可！”他頓了頓，又說：“早些回來，晚上我回家接你出去吃晚飯！”

於是，這天午後，我來到綠萍的家裡。

我沒有先打電話通知，而是突然去的，因爲我不想給任何心理上的準備。家住在敦化南路的一條小巷裡，是那種早期的四層樓公寓，夾在附近新建的一大堆高樓大廈中，那排公寓顯得黯淡而簡陋。大約由於綠萍上樓的不方便，他們租的是樓下的一層，樓下唯一的優點，是有個小小的院子。我在門口站立了幾秒鐘，然後，我手按了門鈴。

門傳來綠萍的一聲大吼：

“自己進來！門又沒有關！”

我手推了推門，果然，那門是虛掩著的。我走進了那水泥鋪的小院子。才進去，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從裡面衝出來，差點和我撞了一個滿懷。我嚇了一大跳，又聽到綠萍的聲音從室轉了出來：

“阿珠，你瞎了眼，衝撞的！”

那阿珠的小姑娘慌忙收住了腳步，一臉的驚恐，對室解釋似的說：

“我聽到門鈴響，跑出來開門的！”

“別人沒有，不會自己走呀！”綠萍又在：“你以爲每個客人都和你家太太一樣，要坐椅嗎？”

我對那驚慌失措的阿珠安的笑了笑，低聲說：

“你是新來的吧？”

“我昨天才來！”阿珠怯怯的說。“我還沒有習慣！對不起撞了你！”

“沒關係！”我拍拍的肩。“太太不好，你要多忍耐一點呵！”

小阿珠瞪大了眼睛，對我一個勁兒的點頭。

“喂！紫菱！”綠萍把頭從紗門裡了出來，直著脖子：“我早就看到是你了，你不進來，在門口和阿珠鬼鬼祟祟說些什麼？那阿珠其笨如牛，虧你還有興趣和談話，這時代，用下和供祖宗差不多！三天一換，兩天一換，我都要被們氣得吐了！”

我穿過院子，推開紗門，走進了綠萍的客廳。綠萍正坐在椅上，一條格子布的長遮住了的下半。這已是夏天了，上穿著件紅大花的襯衫，與那條格子長十分不配。我奇怪，以前綠萍是最注重服裝的，現在，似乎什麼都不在乎了。的頭髮蓬，而面目浮腫，已經把那頭好的長髮剪短了，這和我留長了一頭長髮正相反。

“紫菱，你隨便坐吧！別希我家裡乾乾淨淨，我可沒有那份閒逸致收拾房間！”

我勉強的微笑著，在沙發上坐下來，可是，我著了一樣東西，使我直跳了起來，那竟是綠萍的那隻假！著那隻，我忽然覺得心中一陣反胃，差點想嘔吐出來。我從不知道一隻栩栩如生的假會給人這樣一種麻的覺，而最讓我驚奇的，是綠萍居然這樣隨意的把它放在沙發上！而不把它放在壁櫥裡或較蔽的地方，因爲，無論如何，這總不是一件讓人看了愉快的東西。

我的表沒有逃過綠萍尖銳的目。

“哦，怎麼了？”嘲弄的問：“這東西使你不舒服嗎？可是，它卻陪伴了我兩年多了！”

“啊，綠萍！”我歉然的喊，勉強下那種噁心的覺。“我爲你難過。”

“真的嗎？”笑笑。“何苦呢？”推著椅，把那隻假拿到臥室裡去了。

我很快的掃了這間客廳一眼，禿禿的牆壁，簡單的傢俱，零堆在沙發上的報紙和雜誌，磨石子的地面上積了一層灰塵……整個房間談不上毫的氣氛與設計，連最起碼的整潔都沒有做到。我想起綠萍穿著一襲綠輕紗的服，在我家客廳中翩然起舞的姿態，不知怎的，我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溼了。

綠萍推著椅從臥室裡出來了，同時，阿珠給我遞來了一杯熱茶。

“還喝得慣茶嗎？”綠萍的語氣裡又帶著諷刺。“在國外住了那麼久，或者你要杯咖啡吧！”

“不不，”我說：“我在國外也是喝茶。”

“事實上，你即使要咖啡，我家也沒有！”綠萍說，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已經有了先見之明，故意穿得很隨便、很樸實，我穿的是件紅的短袖襯衫，和一條純白的喇叭。但是，我發現，即使是這樣簡單的裝束，我仍然刺傷了，因爲，的眼在我那條喇叭上逗留了很久很久。然後，擡頭直視我的眼睛：“你來得真不湊巧，紫菱，楚濂下午是要上班的。”說，頗有含意的微笑著。

“我知道他下午在上班，”我坦率的凝視著。“我是特地選他不在家的時間，來看你的。”

“哦！”沉片刻，脣邊浮起一個揶揄的笑。“到底是我親的小妹妹，居然會特地來看我！”

“綠萍，”我，誠懇的著。“請你不要這樣嘲弄我，好嗎？我是很真心很真心的來看你，我覺得，我們姐妹間可以開誠佈公的談話，像以前我們沒有結婚的時候一樣，那時候，我們不是很親嗎？”

“是的，”綠萍的笑容消失了，眼底竟浮起一深深的恨意。“那時候，我們很親，我甚至於把不可告人的都告訴了你

。但是，我那親的小妹妹卻從沒有對我坦白過！”

“哦，綠萍，”我蹙眉頭。“我很抱歉，真的！”

“抱歉什麼？”冷笑了起來。“抱歉我失去了一條嗎？抱歉你對我的施捨嗎？”

“施捨？”我不解的問。

“是的，施捨！”強調的說：“你把楚濂施捨給我！你居然把你的施捨給我！你以爲，這樣子我就會幸福了？得到一個不我的男人，我就幸福了？紫菱，你是天下最大最大的傻瓜！你做了一件不可原諒的錯事！紫菱，你知道是什麼毀了我嗎？不止是失去的一條，毀滅我的源是這一段毫無的婚姻！紫菱，你真聰明，你真大方，你扼殺了我整個的一生！”

“啊！”我驚愕的、悲切的看著。“綠萍，你不能把所有的罪過歸之於我，我總不是惡意……”

“不把罪過歸之於你，歸之於誰呢？”打斷了我，大聲的嚷：“歸之於楚濂，對嗎？”

“不！”我搖頭，“楚濂也沒有惡意……”

“是的，你們都沒有惡意！是的，你們都善良！是的，你們都神聖而偉大！你們是聖人！是神仙！可是，你們把我置之於何地呢？你們聯合起來欺騙我，讓我相信楚濂的是我，讓我去做傻瓜！然後，你們這些偉人，你們毀掉了我，把我毀得乾乾淨淨了！”

“哦，綠萍！”我著，到額上冷汗：“你怎麼會知道？怎麼會知道？”

“怎麼會知道？”低了聲音，幽幽的自語著。“紫菱，我不會一輩子當傻瓜！一個男人不你，你心裡總會有數。你知道我們的婚姻生活是怎樣的嗎？你知道他可以一兩個月不我一下嗎？你知道他作夢的都是你的名字嗎？你知道他常深宵不睡，坐在窗前揹你那首見鬼的一簾幽夢嗎？你知道這兩年多的日子裡，每一分鐘，每一秒鐘，你都站在我和他的中間嗎？……”

“哦！”我用手支住額，低低的喊：“我的天！”

“怎麼會知道？”又重複了一句。“我們彼此折磨，彼此怨恨，彼此傷害……直到大家都忍無可忍，於是，有一天，他對我狂，說他從沒有過我！他的是你！爲了還這條的債他才娶我！他說我毀了他，我毀了他！哈哈！”仰天狂笑：“紫菱！你是我親的小妹妹，說一句良心話！到底我們是誰毀了誰？”

我著綠萍，髮蓬髮，目狂野，我驟然發現，是真的被毀掉了！天哪，人類能夠犯多大的錯誤，能夠做多麼愚蠢的事！天哪，人類自以爲是萬之靈，有思想，有，有理智，於是，人類會做出最莫名其妙的事來。我深吸了一口氣，明知道現在說任何話都是多餘，我仍然忍不住，勉強的吐出一句話來：

“綠萍，或者一切還來得及補救，是需要培養的，如果你和楚濂能彼此遷就一點……”

“遷就？”綠萍又冷笑了起來，盯著我。“我爲什麼要遷就他？弄斷了我一條的是他！不是嗎？害我沒有出國留學的是他！不是嗎？欺騙我的的也是他，不是嗎？我還要去遷就他嗎？紫菱！你不要太天真了，讓我告訴你一件事實吧，我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一個人，就是楚濂！”

我張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著綠萍，我從沒有聽過一種聲音裡充滿了這麼深的仇恨！不到三年以前，我還聽過綠萍對我低訴的，的夢想，曾幾何時，卻如此咬牙切齒的吐出楚濂的名字！哦，人類的心靈是多麼狹窄呀！與恨的分野居然只有這麼細細的一線！我呆了！我真的呆了！面對著綠萍那對發火的眼睛，那張充滿仇恨的面龐，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我們相對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最後，還是我先開了口，我的聲音弱而無力。

“那麼，綠萍，你們預備怎麼辦呢？就這樣彼此仇視下去嗎？”

“不。”堅決的說：“事總要有一個了斷！我已經決定了，錯誤的事不能一直錯下去！唯一的解決辦法，是我和他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