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遊海的季節,夏天還沒開始,春意正濃。海邊,風吹在人上,是寒惻惻而涼颼颼的。夏初蕾卻完全不畏寒冷,掉了靴子,沿著海邊的碎浪,赤腳而行。浪花忽起忽落,撲打著的腳背和小,濺溼了管,也濺溼了裳。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因爲,不時,會彎腰從海浪裡撿起一粒小貝殼,再把它扔得遠遠的。的作,自然而然地帶著種舞蹈般的韻律,使邊的樑致文,不能不用欣賞的眼注視著那毫不矯、卻優輕盈的舉。
“我不喜歡文學家,他們都是酸溜溜的。”初蕾說,又從水裡撿起一粒貝殼,仔細地審視著。
“你認識幾個文學家?”樑致文問。
“一個也不認識!”
“那麼,你怎麼知道他們是酸溜溜的?”
“我猜想!”初蕾揚了揚眉。“而且,自古以來,文學家都是窮蛋!那個杜老頭子,住在茅草棚裡,居然連屋頂上的茅草都保不住,給風颳走了,他還追,追不到,他還哭哩!真‘糗’!”
“有這種事?”樑致文皺攏了眉,思索著,終於忍不住問,“杜老頭子是誰呀?”
“鼎鼎大名的杜甫,你都不知道嗎?”初蕾大驚小怪地,“虧你還學文學!”
“噢!”樑致文微笑了。“搞了半天,你在談古人啊!你是說那首‘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詩,是嗎?”
“是呀,三重茅草捲走就捲走了吧,他還追個什麼勁?茅草被頑抱走了,他還說什麼‘南村羣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爲盜賊,公然抱茅竹去,脣焦舌燥呼不得……’真糗!真糗!這個杜老頭啊,又窩囊,又小!又沒風度!許多人都說杜甫的詩好,我就不喜歡。小孩子抱了他的茅草,他就罵人家是盜賊,真糗!真糗!我每次唸到這首詩就生氣!你瞧人家李老頭,作詩多有氣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念起來就舒服。‘俱懷逸興壯思飛,上青天攬明月!’夠味!豪放極了!‘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棒了!我喜歡李老頭,討厭杜老頭!”
樑致文側過頭來看著,落日的餘暉正照在上臉上,把渾都塗上了一抹金黃。濃眉大眼,滿頭被風吹得糟糟的頭髮,面頰紅紅的,脣輕快地蠕著,那一大段話像倒水般傾了出來,流暢得像瀑布的宣泄。他看呆了。
夏初蕾扔掉了手裡的貝殼,彎腰再拾了一枚。站直子,接到他的眼,他的眼睛深邃而閃亮。每當接到他的眼,就不由自主地心跳。總覺得樑致文五中最特殊的就是這對眼睛。它們像兩口深幽的井,你永遠不知道井底藏著什麼,卻本能地會到那裡面除了生命的源泉外,還有更富更富的寶藏。從認識樑家兄妹以來,初蕾就被這對眼睛所迷,所吸引。現在,又到那種令心跳的力量。
“你盯著我幹嗎?”瞪著眼睛問。爲了掩飾心深的波,的語氣裡帶著種挑釁的味道。“我明白,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你們學文的,都推崇杜甫!你心裡準在罵我什麼都不懂,還在這兒大發謬論!”
“不。”樑致文盯著,眉尖眼底,佈滿了某種誠摯的、深沉的溫存。這溫存又使心跳。“我在想,你是個很奇怪的孩。”
“爲什麼?”
“你整天嘻嘻哈哈的,跳跳蹦蹦的,像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可是,你能把李白和杜甫的詩倒背如流。”
“哈!”初蕾的臉驀然漲紅了。“這有什麼稀奇!你忘了我媽是學中國文學的,我還沒學認字,就先跟著我媽背唐詩三百首,爸的事業越發達,我的詩就背得越多。”
“怎麼呢?”
“爸爸總不在家,媽媽用教我背詩作爲消遣呀!”
“即使如此,你還是不簡單!”樑致文的眼更溫存了,更深邃了,溫存得像那輕涌上來、擁抱著的腳踩的海浪。“初蕾……”他低沉地說,“你知道?你是我認識的孩子裡,最有深度……”
“哇!”初蕾大,慌忙用雙手遮住耳朵,臉紅得像天邊如火的夕。忙不迭地、語無倫次地喊:“你千萬別說我有深度,我聽了渾的皮疙瘩都會起來。你別我騙,我最會胡吹蓋,今天跟你談李老頭杜老頭,明天跟你談海老頭哈老頭……”
“海老頭哈老頭又是什麼?”樑致文稀奇地問。
“海明威和哈代!”初蕾著說,“知道幾個中外文學家的名字也夠不上談深度,我最討厭附庸風雅賣弄學問的那種人,你千萬別把我歸於那一類,那會把我死氣死!我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我的深度只有一張紙那麼厚!我爸說得對,我永遠是個瘋丫頭,怎麼訓練都當不淑……”
“誰要當淑?”一個渾厚的聲音,魯莽地了進來。在初蕾還沒弄清楚說話的是誰時,樑致中巳一陣風般從邊捲過去,直奔向前面沙灘上一塊凸出的巖石。初蕾站定了,另一個高大的影子又從邊掠過去,直追向樑致中,是那個傻小子趙震亞!這一追一跑的影子吸引了初蕾的注意力,大著說:“你們在幹什麼?”
“比賽誰先爬到巖石頂上!”樑致中頭也不回地喊。
初蕾的興趣大發,捲了卷腳,喊著:
“我也要參加!”
“孩子不許參加!”樑致中嚷,“摔了跤沒人扶你!”
“誰會摔跤?誰要你扶?”初蕾氣呼呼地,“我說要參加就是要參加!而且要贏你們!”
放開了腳步,也對那巖石直奔而去。
樑致文呆立在那兒,愣愣地看著初蕾那奔跑著的影。的勻稱而修長,輕快地踏著海水狂奔。的襯衫早已從長裡面拉了出來,對風鼓得像旗子。那短短的頭髮在海風中飛揚,子靈活得像一隻羚羊。
初蕾已快追上了趙震亞,在後面大:
“趙震亞!”
“幹什麼?”趙震亞一邊跑,一邊吁吁地問。他那大頭大子,使他奔跑的作極爲笨拙。
“致秀在你!”初蕾嚷著。
“我做什麼?”趙震亞的腳步緩了下來。
“有話要對你說!”
“什麼話?”趙震亞的腳步更慢了。
“誰知道有什麼知心話要對你說!”初蕾追上了他,大聲地嚷著,“你再不去,當心生氣!”
“是!”那傻小子停住了腳步,慌忙轉過子往回頭就跑。
初蕾笑彎了腰,邊笑邊,繼續向樑致中追去。致中可不像趙震亞那樣好追,他結實壯而靈活,長長的,每一步就有三步的距離,眼看追不上,又依樣葫蘆,如法炮製,大著:
“樑致中!”
樑致中已跑到巖石下面,對初蕾的呼喚,他竟充耳不聞,手腳並用,他像猿猴般在那巖石上攀爬。初蕾急了,放開嚨再喊:
“致中!樑致中!等我一下!”
“鬼才會等你!”致中嚷了回來。
“不等就不等!”初蕾咬牙喊,“你看看我追得上你追不上!”
“哈!”致中大笑。“你要追我嗎?我樑致中別的運氣不好,就是桃花運最好,走到哪兒都有孩子追!”
“樑致中,你在胡說些什麼?”初蕾恨恨地喊。
“我胡說嗎?是你親口說要追我呀!”
“貧!你臭!”
“我不臭,是你不害臊!”
“要死!”初蕾冒火地,子繼續往前衝,猛不防,的腳到了一塊水邊的浮木,子頓時站不穩,發出一聲尖:
“哎喲!糟糕!”
剛喊完,整個子就摔倒在沙灘上了。沙灘邊一陣混。初蕾躺在地上,一時間,竟站不起來,只是咬著牙哼哼。樑致文、樑致秀,和趙震亞都向奔過去,圍在的邊。樑致秀蹲下子,用手抱住的頭,急切地問:
“怎麼了?初蕾?摔傷了那兒?”
初蕾往上看,趙震亞傻傻地瞪著,一臉大禍臨頭的樣子。樑致文微蹙著眉頭,眼睛裡盛滿了關切與憐惜。樑致秀是又焦灼又關心,不住口地問著:
“到底怎樣?傷了那兒?”
“致秀,”致文蹲下子,“你檢査的頭,我檢查的。”
初蕾慌忙把往上了,裡大聲地,要命,那該死的樑致中居然不過來!悄悄地對致秀眨了眨眼睛,裡的聲就更誇張了:
“致秀,哎喲……我猜我的斷了!哎喲……我想我要暈倒了。哎喲……哎喲……”
致秀的眼珠轉了轉,猛然間醒悟過來了。原來這鬼丫頭在裝假,想用兵之計!想笑,圓圓的臉蛋上就涌上了兩個小酒渦。眼看的大哥樑致文,他的臉因關切而發白了。再眼去看的二哥樑致中:天哪!那傢伙竟然已經高踞在巖石的頂端,坐在那兒,正從子口袋裡取出口琴,毫不心地吹奏起口琴來了。
初蕾的“哎喲”聲還沒完,就聽到致中的口琴聲了,怔了怔,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擡頭一看,樑致中正高高地坐在那兒,笑嘻嘻地著他們,好整以暇地吹奏著《桑塔琪亞》。這一怒非同小可,跺了一下腳,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
“混蛋!”
就拔又對巖石的方向跑去。這一跑,趙震亞可傻了眼了,他直著眼睛說:
“不是斷了嗎?”
“的纔沒斷,”致秀笑著瞪了趙震亞一眼,“是你太驢了!”
致文低下頭去,無意識地用腳踢著沙子,他發現了那絆倒初蕾的浮木,是一個老樹。他彎腰拾起了那個樹,樹上纏繞著海草和綠荅,他慢騰騰地用手剝著那些海草,似乎想把它弄乾淨。致秀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低聲自言自語地說:
“看樣子,沒嚇著要嚇的人,卻嚇著了別人!”
“你在說什麼?”趙震亞傻呵呵地問。
“沒說什麼!”致秀很快地說,笑著。“你們兩個,趕快去幫我生火,我們烤吃!”
在巖石上,致中的《桑塔琪亞》只吹了一半,初蕾已爬上巖石,站在他的面前了。他擡眼看看,也沒,仍然自顧自地吹著口琴。初蕾鼓著腮幫子,滿臉怒氣,大眼睛冒火地、狠狠地瞪著他。他迎視著的目,那被太曬微褐的臉龐上,有對閃爍發的眼睛和滿不在乎的神。眼底的怒氣逐漸消除,被一種近乎悲哀的神所取代了。在他面前坐了下來,用雙手抱住膝,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他把一支曲子吹完了,放下了口琴。
“你的很大。”忽然說。“醜極了。”
“嗯。”他哼了哼。“適合接吻。”
“不要臉。你怎麼不說適合吹口琴?”
他聳聳肩。
“我接吻的技比吹口琴好,要不要試一試!”
“你做夢!”
他再聳聳肩。
“你的眉太濃了,眼睛也不夠大,”繼續說,“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沒有致文漂亮?”
他又聳肩。“是嗎?”他問,滿不在乎。拿起口琴,他放到脣邊去,剛吹了兩個音,初蕾劈手就把口琴奪了過去,恨恨地嚷著說:
“不許吹口琴!”
“你管我!”他捉住了的胳膊,命令地說,“還給我!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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