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無眠的夜。
眼睜睜地等著黑夜過去,眼睜睜地熬過一分一秒,眼睜睜地看著黎明染白了窗子……失眠的滋味折磨著初蕾每一神經,飛馳的思想在過去和未來中兜著圈子,似乎已經飛越了幾千幾萬年。怎樣才能停止“思想”呢?怎樣才能“關閉”呢?怎樣才能“麻醉”意識呢?閃睫,眼睛已因爲長久的無眠而脹痛,但是,卻怎樣都無法讓它閉起來。
下意識地瞪視著書桌,在逐漸窗隙的、微弱的曙裡,看到有個悉的、朦朧的黑影正聳立在那書桌上。那是什麼?模糊地想著,模糊地去分辨著那東西的形狀:圓形的頭顱,飄飛的短髮,微向上仰的下顎……那是座雕像,的雕像!致文用海灘上的樹雕塑的。那樹曾經絆了一跤!突然在某種震下清醒了,突然在某種覺悟的意識下驚醒了。於是,腦海裡就清清楚楚地響起了一句話,一句被埋葬在記憶底層的話:
“你有沒有把‘哥哥’和‘朋友’的定義弄錯?”
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開始問著自己,一迭連聲地問著自己。這問題本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問話的人,到底要表示什麼?然後,另一句話又在耳邊敲響,像黎明的鐘聲一樣敲響:
“我要把那個失去的你找回來!我要你知道,那歡笑狂放的你,是多麼迷人,多麼可!”
這句話剛剛消失,另一句又響了:
“如果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會讓你掉一滴眼淚!”
接著,是那一吻的熾烈,一吻的纏綿,一吻的細膩,一吻的瘋狂,一吻的甜……猛然從牀上坐起來了,睜大眼睛。瞪視著那雕像,就像瞪視著自己,張著,對著那雕像喃喃自問:
“你瘋了嗎?夏初蕾?你是個白癡啊!”
是的,你是個白癡呵!他一次又一次地表示,一次又一次地試探,一次又一次地剖白……你全把它拋於腦後,而斷定他給了你一個“安獎”?“安獎會使他夜以繼日地爲你雕像嗎?”“安獎會使他記得你的神韻風采嗎?”然後,又記起他昨天說的話:
“走,爲你走!留,爲你留!”
的心狂跳,的腦子昏沉。用手猛拍著自己的額頭,白癡呵!夏初蕾!瘋子呵!夏初蕾!他自始至終在你啊!夏初蕾!爲什麼拒絕他?爲什麼拒絕他?因爲他是樑致中的哥哥!你真樑致中嗎?真嗎?腦子裡忽然涌起一個記憶,很久以前的第一次,在那青草湖邊,曾爲致中獻上了的初吻,至今記得自己那時的緒:沒有心跳,沒有暈眩,沒有輕飄飄,也沒有火辣辣,沒有一切小說中描寫的如癡如狂……好冷靜,冷靜地在學習如何接吻,冷靜地在猜測他吻過多孩子。吻完,問的話也毫不詩意:
“你很老練啊,你第一次接吻是幾歲?”
“十八歲!”
可惡!這是當時自己的覺!因此,當他反問自己時,那麼洋洋得意地答了一句謊話:
“十四歲!”
還記得他聽到這三個字後的反應,他裝得滿不在乎,可是,知道自己報復過了。
這是嗎?這是一場孩子的遊戲呵!始終,和致中的往就像一場孩子的遊戲!真過致中嗎?爲什麼致文的吻會使陷瘋狂的燃燒,致中卻使在那兒冷靜地分析?坐在牀上雙手抱著膝,腦海裡,各種回憶紛至沓來:自己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
“不是哥哥!”致文的聲音,在堅定地響著,“哥哥不能你,哥哥不能娶你!哥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所以,決不是哥哥!以後,再也別說我是你哥哥!”
是的,不是哥哥!不是哥哥!不是哥哥!腦子裡在瘋狂地喊著。隨著這喊的音浪,是致文的臉,致文那令人心跳的眼,致文那低沉熱烈的聲音:
“留我!”
怎麼不留他?怎麼不留他?怎麼不留他?怎麼拒絕他?白癡呵!你使他認爲你心裡只有致中!你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用致中來傷害他!白癡呵!你心裡真的只有致中嗎?你不過恨致中傷了你的自尊而已!是的,致中傷了你的自尊,而你,又如何去傷害致文的自尊呢?
“我可以嫁給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就是不能嫁你!因爲你是致中的哥哥!”
白癡!白癡!白癡……對自己了幾百句白癡。你知道致中是個沙漠,你卻讓那海洋空在那兒,完全漠視那海浪的呼喚!白癡!你是一條鯨魚,一條白癡鯨魚!白癡鯨魚就該乾而死!
不,爲什麼要乾而死?爲什麼要放棄那手邊的幸福?爲什麼不投進那海洋的懷抱?默想了幾分鐘,立即撲向邊的電話機。心裡有幾千幾萬個聲音,突然如同排山倒海般對狂呼:打電話給他!打電話給他!自尊?去他的自尊!樑致文就是的自尊,樑致文就是的一切!自尊!再也不要去顧自尊!
把電話線路撥到自己屋裡,謝電話局,有這種避免分機聽的裝置,不想吵醒睡的父母。
制住狂跳的心,制住那奔放著的熱,撥了樑家的號碼。電話鈴在響,一響,二響,三響……每一響都是對的折磨,快啊,致文,接電話啊!
“喂!”終於,對方有了聲音,含糊不清的,帶著睡意的、男的聲音:“哪一位?”
“喂!”忽然有了怯意,這是誰?致文?還是致中?如只是致中,要怎麼說?
“喂!”對方似乎倏然清醒了。“是雨婷嗎?你真早啊!你不用說話,我告訴你,十分鐘以,我來你家報到,怎樣?
”
的心“咚”地一跳,是致中!那罪該萬死的致中!的直接反應,是想掛斷電話。但是,立刻,的腦筋清醒了。爲什麼要掛斷它?爲什麼怕聽致中的聲音?如果現在都不敢面對致中,以後呢?於是,冷冷地開了口:
“我不是雨婷,”天知道,雨婷是個什麼鬼?“我請致文聽電話!”
“致文?”對方愣了愣。“你是——”他在狐疑。
“請讓致文來聽電話好嗎?”正經地說。
於是,聽到致中在揚著聲音喊:
“致文!電話!”
的心重新跳了起來,的臉發燒,整個口都熱烘烘的了。然後,終於聽到了致文的聲音:
“哪一位?”
“致文,”的聲音發了。“我是初蕾。”
“哦!”他輕吁了一聲,聲音疲倦而落寞,“有事嗎?我先爲——昨天的事道歉……”
“不要!”急促地說,“我打電話給你,爲了要說三個字,你別打斷我的勇氣。致文,留下來!”
對方突然沉默了。一點聲音都沒有了。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了。大急,他生氣了嗎?他不懂的意思嗎?他沒有聽清楚嗎?急急地喊:
“致文,致文,你在嗎?你在聽嗎?”
“我在聽。”他的聲音窒息而短促。“你是什麼意思?不要開我玩笑,我昨夜一夜沒有睡,現在腦筋還有一些糊塗,我好像聽到你在說……”
“留下來!”接口,有熱浪直衝向眼眶裡。他也沒睡,他也一夜沒睡!“你不可以去國,你不可以離開,我想了一整夜,你非留下來不可,爲我!”
他再一次窒息。
“喂,致文?”喊。
“你肯當面對我說這句話嗎?”他終於問,聲音裡帶著狂喜的震。“因爲我不太肯相信電話,說不定是串線,說不定是接線生弄錯了對象,說不定……”
“喂,”幾乎要哭了,原來喜悅也能讓人流淚呵。“你馬上來,讓我當面對你說,我有許許多多話要對你說,說都說不完的話,你馬上來!”
“好!”他說,卻並沒有掛斷電話,“可是……可是……可是……”他結著。
“可是什麼?”問。
“可是,你真在電話的那一端嗎?”他忽然提高聲音問:“我有些……有些不捨得掛斷,我怕……我去了,會發現只是一個荒謬的夢而已。”
“傻瓜!”,“限你半小時以趕來!別按門鈴,不要吵醒爸爸媽媽!我會站在大門口等你!”
掛斷了電話,把臉埋在膝上,有幾秒鐘,也不,只是讓那喜悅的浪,像循環似的,在周遊一圈。然後,就直跳起來,要趕快梳洗,要打扮漂亮,要穿件最好看最出的服。下了牀,衝進洗手間,飛快地梳洗,鏡子裡,眼眶微陷,而且,有淡淡的黑圈。該死!都是失眠的關係!但是,那嫣紅如酒的面頰,和那閃亮發的眼睛彌補了這項缺陷。梳洗完畢,又衝到櫃前面,瘋狂地把每件服都丟到牀上。紅的太豔,綠的太沉,黑的太素,白的太寡,灰的太老氣,花的太火氣,的太土氣……最後,總算穿了件紅上,白呢長,外加一件白繡小花的短披風。攬鏡自視,也夠豔,也夠素雅,也夠青春,也夠帥氣!
一切滿意,打開了房門,躡手躡足地走出去。太早了,可別吵醒爸爸媽媽,經過父母房門口時,幾乎是著踮腳尖的。但是,才走到那門口,門就傳來一聲母親的悲呼,這聲音那麼陌生,那麼奇怪,那麼充滿了痛苦和掙扎,使立即站住了。
“爲什麼?”母親在說,“我已經忍了,我什麼話都沒說!你以爲我不知道嗎?水源路四百零三號四樓!你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是,我不問你,我什麼都忍了,爲什麼你還要離婚?”
離婚?初蕾腦子裡轟然一響,完全驚呆了。父親要和母親離婚?可能嗎?水源路四百零三號四樓,這是什麼意思?呆站在那房門口,也不能了。
“請你原諒我,念蘋。”父親的聲音充滿了苦惱,顯得遙遠而不真實。“你也知道,我們兩人之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說清楚一點!”母親提高了聲音。
“你一直像一個神,一個冰冷的神像,漂亮,高貴,而不可侵犯。但是,杜慕裳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尤其,是個完整的人!只有在面前,我才覺得自己也是個完整的男人!念蘋,我們別討論因果關係吧,我只能坦白說,我!”
“你那個姓杜的人?爲了,你寧可和我離婚?我們結婚二十二年了,你要離婚,你甚至不考慮初蕾?”
離婚?姓杜的人?水源路?初蕾模糊地想著,頓時覺得像有無數炸彈在炸,炸碎了的世界,炸碎了的幸福!父親變了心!所崇拜的父親!心目裡最完的男人!他變了心!他有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姓杜的人!姓杜?杜?杜太太?不是杜太太?是自己姓杜,有個快死的兒……心裡紊極了,紊、震驚而疼痛。某種悲憤的緒,把徹頭徹尾地包圍住了,那姓杜的人,居然敢打電話到家裡來!召喚的父親,的父親!那個可惡的、姓杜的人!接過的電話!
“初蕾大了,該接真實!”父親的聲音多冷漠!
“什麼是真實?”母親悲憤地喊,“你要我告訴,你有個婦?你要我告訴,你爲了那個寡婦要和我離婚?你要我告訴,你上了,因爲不高貴,不神聖,所以,是個完整的人?換言之,因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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