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李慕唐常想,他對平淡生活的厭倦,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的。每天早上八時,病人、咳嗽、聽筒、計、注、開藥、聽病人訴苦……一直到晚上十一時關門爲止,生活就像子般旋轉過去,子上每個花紋都是固定的,轉來轉去都看到同樣的紋路。重複。就是這兩個字,生活是重複的,每天重演一些昨天的事,而你卻必須以今天的我去面對,這是多麼煩膩的生活!朱珠說:“李醫生有心事。”是嗎?他凝視朱珠,圓圓的小臉蛋,淡淡的眉,齊耳的短髮,永遠整潔的護士。白,護士就是護士,永遠的白,永遠的重複,永遠的單調。
“有心事?怎會?”他泛泛的應著。
“那麼,是緒低。”朱珠一邊抄寫病歷卡,一邊看他。“週末,你要回臺中嗎?”週末和星期天,診所休診。照例,他都會開車回臺中,去探視一直住在臺中的父母和弟妹。父親在臺中省政府工作,妹妹慕華嫁了臺中省中的一位教員方之昆,弟弟慕堯在中大當講師。除了慕唐,一家都在公教機關,每次回去,聽的也總是那些談話。母親最關心的,是他怎麼還不結婚?一樣的話題,永遠的重複。“唔,”他應著。“不一定。”
不一定?爲什麼不一定呢?因爲他不想回臺中去面對“重複”。那麼,臺北的日子又將怎樣?他擡頭下意識的看看樓上,自己的住所就在樓上的公寓裡,他租了這棟公寓的三樓和一樓,一樓是診所,三樓是住家。一個單漢的住家,屋子裡最多的是書籍和孤獨。
“有個很好的提議,”朱珠說:“跟我去竹南吧!”
“竹南?”他頓了頓。“你家在竹南嗎?”
“是呀!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嗎?”
“哦,我想起來了。”“不,你沒想起來,你本心不在焉。”
他瞪了朱珠一眼,朱珠毫不退的回視他。現代的孩子,都是這麼坦率而直接的嗎?
“我家在竹南,”朱珠說:“典型的農家,沒什麼好看的。可是,非常鄉土,非常。我家有個大魚塘,很大很大,裡面的魚,大的有一二十斤一條。坐在魚塘邊釣魚,是一大樂事。”他看看窗外的雨霧。“這麼冷的天,淋著小雨釣魚是樂事嗎?不冒纔怪。”
“你有點詩意好不好?”朱珠瞪了他一眼。“當醫生當久了,人就變機械了。不過,也沒人要你淋著雨釣魚,氣象預報說,星期六要放晴,是郊遊旅行的好天氣。”
“嗯。”他想著,魚塘、、鄉土、釣魚……聽起來實在不錯,最起碼不那麼“重複”。
“好呀!”他認真的說:“可考慮!”
“如果你可考慮,”朱珠說:“我就要去準備一下!”
“準備什麼?”他狐疑的看了一眼。
“釣魚竿呀!”朱珠走過來,仔細看了看他。“算了算了,提議取消!”“怎麼了?”他莫名其妙的。
“你像木葉蝶一樣,有層保護。看到你的保護出現,就會讓人生氣。算了,李醫生,我家的魚塘已經存在了幾十年,你隨時都可以去。不要因爲我邀了你,你就張起來,我並不是在——”笑了,面頰上有個小酒渦。對他淘氣的眨眨眼,低語:“追你!”“不是纔怪呢!”黃雅-在一邊接。“你家魚塘存在了幾十年,怎麼不邀我去呢?乾脆把魏蘭和田素敏也約去,我們釣不著魚,還可湊一桌!”
“好呀!”朱珠灑的笑笑。“說去就去!李醫生,你帶隊,咱們來一個李慕唐診所郊遊隊。我讓我媽把倉庫整理出來,大家睡稻草!”“聽起來實在不錯!”黃雅-真的有勁了。“朱珠,你真要我們去,還是說說而已?”
“當然真的!”“李醫生,你呢?”黃雅-問。
“如果大家都要去,我奉陪。”“我馬上打電話問小田和小魏,”雅-盯了李慕唐一眼。“不過,如果大家都興致的要去,你李大醫師臨時又不去了,那就掃興了,你真正想去嗎?”
“他並不真正想去,”朱珠笑嘻嘻的:“他被我們弄得‘盛難卻’,只好‘勉爲其難’了!哈哈!”
“哈哈!”李慕唐也笑了,注視朱珠,實在是個聰明的孩子,實在是個解人的孩子!到池塘邊釣魚去,唔,一定是個好計劃!他眼前,已勾畫出一幅落日餘暉,梯田水塘的圖畫來了。就在那幅圖畫十分鮮明而人的時候,一聲門響,又有病人上門了。李慕唐下意識的看看鐘,十一點過十分,已經下班了,如果不是討論釣魚計劃,朱珠和雅-都該走了。這麼晚上門的病人,一定很麻煩的。他坐在診療室裡,半皺著眉,朱珠已在掛號登記病歷了,的聲音從掛號傳來:
“哦,你姓樊,樊梨花的樊?你以前來過?”朱珠在翻病歷卡。“什麼?你名樊如冰,你要找李醫生?是的……李醫生在。可是,我找不到你的病歷卡,你記得是幾月幾號來過的嗎?星期一?就是上星期一?什麼?你不是來看病?你沒病?你是來看李醫生?哦……哦……”
李慕唐坐直了子,不由自主的側耳傾聽。朱珠已砰的一聲推開診療室的門,大聲說:
“李醫生!有客!一位樊小姐找你!”
樊小姐?他怔著,不記得什麼樊小姐。
站起來,他走出了診療室,一進客廳,他立刻眼前一亮,那孩!那曾經握著一束“雨”半夜來訪的孩,現在正亭亭玉立的站在客廳。今晚,沒有穿晚禮服了,穿了件寶藍的襯衫,同的長,鮮麗得像塊藍寶石。頭髮仍然溼得發亮,又淋了雨!顯然,是不喜歡用傘的!這次,大概沒吞安眠藥,看來神清氣爽,而且帶著種“帥氣”。高揚的眉和閃亮的眼睛,都綻放著春天的氣息。就這樣站在客廳中,已經讓李慕唐覺得候診室太寒酸了,太狹窄了。“嗨!”他打著招呼,不知怎麼稱呼。
“你沒忘記我吧?”笑著,“我是冰兒。”
“冰兒。”他咀嚼著這兩個字。忘記了嗎?怎麼可能。他從上到下的看。“你看來很好!”
“應該謝謝你!”笑得更深,眼珠更亮了。“只是,頗有一些後癥。”“哦?”他有點張,回憶著那晚的一切。“我早說過,你應該把那瓶生理食鹽水注完。怎樣?會常常頭暈嗎?還是……”“不不。”笑著。“後癥與生理食鹽水沒太大關係。後癥之一,是每次我經過你診所門口,都想進來和你聊聊天。後癥之二,是從我臥室的窗子,正好看到你門外的招牌,李慕唐,我看呀看的,就覺得這名字和我好親切,因爲我們是一塊兒和死神作戰的。唔,我忘了,”頓了頓。“你大概直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就住在你對面白雲大樓的四樓吧!”
“我猜到是對面,不知道幾樓。”
“四樓,”再說,“你記好,四樓4號之3,正對你的診所。後癥之三……”“噢,”他忍不住笑。“還有後癥之三嗎?”
“是呀!後癥多著呢!”
“說吧!”他好奇的,有興趣的盯著。
“後癥之三,是心裡經常怪怪的,有點慚愧,有點害,有點尷尬……反正說不出來的一種滋味。後癥之四,是我們中國某個老祖宗闖的禍,使我的良心久久不安……”
“中國的老祖宗?”“是呀!不知道是哪個老祖宗說:‘施恩慎勿念,施慎勿忘!’所以,我就總覺得對你有虧欠呀!”
“哦,”他笑著:“你實在不必覺對我有虧欠……”
“不必歸不必,事實歸事實。”用手習慣的去頭髮,一了個空,呆了呆,笑容頓失,問:“我頭髮剪掉了,變得好醜好醜了,是不是?”
“說實話!”他認真的說:“我從沒看過你長頭髮的樣子,我覺得你的短頭髮很好看,很有神,顯得你容煥發,年輕而活潑。”立刻就笑了。“你實在是個很有趣的醫生。”說,摔了摔頭。“好吧!別管我的頭髮了!我今晚來這兒,告訴你我害了這麼多後癥,主要是請你繼續醫治的。”
“哦,”他楞了楞。“怎麼治呢?”
“我和世楚、阿紫一起研究過,我們決定星期六晚上,請你來我們家吃火鍋。世楚說,人生最大樂事,就是二三知己,在冬天的晚上,圍爐吃火鍋。怎樣?肯來嗎?星期六你的診所休息,我們都知道。晚上七點鐘,希你準時到,等你來了以後,我們再研究我的後癥。”
“星期六嗎?”他問。朱珠在掛號猛咳了兩聲嗽。
雅-又跟著咳了兩聲嗽。
“是啊!星期六。我和阿紫平常都要上班,世楚也只有週末和星期天有空。反正,就這麼決定了,星期六七點鐘,如果你忘了,我到時候會再來提醒你!好了!不耽誤你時間,拜拜!”揮揮手,翩然的一轉,推開玻璃門,放進一屋子的冷風,然後,就走那張由雨霧和夜織的大網裡面去了。李慕唐兀自站著,直到朱珠拿了手提包下班,經過他邊,把手提包摔向肩後,那長帶子的手提包在他上撞了一下,他驚醒過來,朱珠對他拋下了一個微笑:
“再見,李慕唐診所郊遊隊!”
推開大門,也消失在雨霧裡了。雅-第二個從他邊過,回頭對他挑了挑眉。
“沒關係,”安似的說:“朱珠家裡那口魚池,在那兒已經擱了幾十年,你什麼時候都可以去。至於病人害了後癥,這是非常非常麻煩的事兒,你不把治好,說不定會鬧出人命司!你還是治病要!別管那口魚池吧!”
說完,一推門,也走了。
糟!他想。們都誤會到什麼地方去了?上人,你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到明天,小田小魏都會知道了!大家一定盛傳他有豔遇了。他這個醫生,和護士間本就沒上沒下,大家都像一家人,這一下,夠他了!
至於那位冰兒小姐,最大的後癥,應該還是那位徐世楚吧!他懶懶的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懶懶的看著窗外的雨霧,這才覺得,真正害了後癥的,恐怕是他這個醫生本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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