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當晚就知道凌康盛怒而去的事。

回家已經很晚了，但是，蘭婷仍然待在客廳裡沒有睡，坐在沙發中，懷裡捧著本翻譯小說《不飲更何待》，卻一個字也沒看，在等嫣然。衛仰賢本也不想睡，但是第二天還要去南部的工廠，他一直在經營手工藝的生產和外銷，這使他必須南部北部兩頭跑，工廠在南部，外銷的辦公廳卻在臺北。所以，他被蘭婷去睡了。

嫣然是被一輛像坦克車似的嘎嘎作聲的怪車送回來的。蘭婷剋制自己不去花園裡探看什麼。嫣然走進了客廳，面紅潤，眼睛閃亮，渾綻放著青春的、醉人的、幾乎是璀燦的華。

“噢，媽媽！”嫣然歉然地驚呼，這時纔想起來，整晚都忘了打電話，本來嘛，海邊沒有公用電話亭。“希你不是在等我！”

“我當然是在等你。”蘭婷說，寵地看著嫣然。“看樣子，你過了一個很好的晚上，方小姐說，你去參加朋友的生日晚會了。”

“唔。”含糊地低應，幸好方潔心看到和安公子一起出去，敢說，方潔心也很欣賞安公子。安騁遠最近一直是“硯耕”的常客，借書還書的忙得不亦樂乎。方潔心曾經笑著對嫣然說：

“如果你不要他，讓給我啊！”

“你不是已經有了罩得住了嗎？”

罩得住姓趙，是硯耕的圖書管理組主任，他真正的名字趙德高，全圖書館的員工卻都稱爲“罩得住”。他和方潔心早已出雙對，只差沒辦喜事了。

“哈！”方潔心笑嘻嘻地說，“那安公子對我從沒正眼看過，好像全圖書館只有你一個管理員。假若他也肯跟我談什麼沙士汽車、拖兒死太……我那個罩得住就怕罩不住了！”

拖兒死太，這也是安騁遠的絕事，有次他來借書，正好有個學生在和嫣然扯不清，那學生堅持要借一本“陀斯妥耶夫斯基”著的《戰爭與和平》，說是學校裡指定的課外參考書，要他們研究俄國文學。安騁遠在一邊聽到了，忍不住就了：

“陀斯妥耶夫斯基最有名的作品是《卡拉馬佐夫兄弟》，他可沒寫過什麼《戰爭與和平》。那本《戰爭與和平》是個可憐鬼寫的，你只要記得那可憐鬼有一大羣兒卻死了太太，你就不會忘記了，他的名字‘拖兒死太’！”

當時，這事就讓大家笑了個沒停，只有安騁遠這種人，纔會把托爾斯泰翻譯拖兒死太，所以他有個“吃吃酒一起吃酒”的電話號碼。嫣然想著，臉上就浮起了笑意。

“想什麼？”蘭婷問，把嫣然拉到邊坐下。“晚會很熱鬧嗎？很有趣嗎？”

“噢，”嫣然回過神來，慌忙說，“是的，晚會很有趣，非常——有趣。對不起，我忘了打電話回家說一聲。”

“沒關係，只要你玩得開心就好。”蘭婷由衷地說，“我希你有正常的社生活，希你多一些朋友。”

嫣然怔了怔，母親的態度有些奇怪，似乎言又止，似乎在刺探什麼，似乎在擔心什麼……不過，母親這些年來，一直在擔心，一直在憂愁。

“媽！”坦白地問，“家裡有什麼事沒有？巧眉——怎麼樣？”

“發生了一件事，一件我也不懂的事。”

“哦？”

“巧眉把凌康氣走了。”

“氣走了？”嫣然怔住。“怎麼氣走了？他們——吵架了？凌康說了些什麼鬼話是不是？他到底在玩什麼花樣？我該找凌康好好談談！哦，我真該死！我就記得今天有件什麼事要辦，找凌康！”

蘭婷仔細看嫣然。“或者凌康沒做錯什麼。”吞吞吐吐地說。“是巧眉把凌康拉到琴房，關著門吵，兩人的聲音都很低，我們父母總不便於聽，然後，凌康就一怒而去。凌康走的時候，氣得眉都直了，臉都綠了，認識凌康這麼久，我沒看他這麼氣過。等他走了，我去問巧眉，巧眉只是呆呆坐著，一句話都不肯講，然後就在鋼琴前彈了一個晚上的《悲愴》！”

嫣然沉思，半晌，問：

“你有沒有試著打電話去問凌康？”

“我試了。”

“凌康怎麼說？”

“他只說了一句話：‘去問嫣然！’就把電話掛斷了。”

“問我？”嫣然驚愕得張開了。“我怎麼會知道？我又不在場？”轉眼珠，忽然想到了某一點，不出起神來。

蘭婷深刻地打量，手握住了兒的手。

“你瞧，嫣然，我是真的該問問你了。”說，“我直接問出來，你不要忌諱。我覺得，凌康好像爲我們的家庭問題了。”

嫣然默默不語，深思著。早上，巧眉說過一句話：

“如果凌康爲我的姐夫，我會非常高興！”

真的，這已經爲“家庭”問題了。

“嫣然，”蘭婷繼續說，“我必須問你，凌康和你之間，是不是已經結束了？”

嫣然很敏銳地看了蘭婷一眼，母親的話裡有期盼的意味。幸好，對凌康早就死了心，早就不在意了，幸好，現在已經有了安騁遠！假若自己真的一頭栽進對凌康的裡，現在會怎樣？會被迫變“犧牲打”。悲哀地笑笑，幸好，在五年前，自己已經預見了這一日，已經退步了。

“媽，”吐了口氣，說，“我坦白告訴你，我和凌康之間，本沒有‘開始’過！他從一進我們家大門，眼睛裡就只有巧眉了。”

“是嗎？”蘭婷印證著自己的回憶。“我想，巧眉並不這樣想。我想，凌康會被你們姐妹二人的謙讓，變個孤魂野鬼！”

“噢！”嫣然直跳了起來，“我去找巧眉！”

蘭停手想阻止。

“已經睡了！別去打擾！”

“我必須去打擾，這件事比睡覺重要得多！”

嫣然頭也不回地說著，就徑直衝進巧眉的臥室。

巧眉正躺在牀上，嫣然一陣風似的捲進來，關上房門，直接跑到巧眉牀邊，在牀沿上重重地坐下，手搖撼著巧眉的肩：

“巧眉，我知道你本沒睡著，你好好地告訴我，你和凌康爲什麼吵架？你說！”

巧眉翻過來，平躺在

牀上，的頭髮緞子般披瀉在枕頭上，臉很沉靜。

“我沒有和他吵架，”輕聲回答。“我只是告訴了他一句話，一句早上我已經告訴了你的話。”

“哪句話？”

“他如果爲我的姐夫，我會很高興。”

嫣然口像堵了個大塊。

“所以他氣跑了？”問，自尊頗有些傷，該死的凌康，你儘管去妹妹，也不必把姐姐當狗屎！不過……聳聳肩，最起碼，凌康對巧眉總算表明態度了！“我對你說，巧眉，”豁出去了，很快地，很堅決地，很果斷地說，“我們早上的話只談了一半，你顯然對我有些誤會，我現在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訴你，我不凌康，我已經另外有了男朋友。我喜歡凌康是真的，因爲他誠懇，善良，有個，有才氣……是個真正優秀的男孩子。但是，那種喜歡……像你說的，不是男間的喜歡。如果——他爲我的妹夫，我會非常高興！”

巧眉一也不地躺著，臉上有奇異的表，微笑起來，那微笑也很奇異，有些悲哀，有些無奈，有些瞭解，有些迷……嫣然盯著看，想看穿的思想。要命！巧眉不相信！巧眉以爲在騙。從小，巧眉要的東西，會讓，於是，以爲這又是一次忍讓和“割”。

“聽著，巧眉，我說完了就走，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如果我真的上了凌康，我不會讓給你！世界上什麼東西我都可以讓給你，只有，我不會讓！”

說完，站起來，轉就走，巧眉聽著離去的腳步聲，輕輕地嘆口氣，輕輕地自言自語：

“姐姐，你會讓的，你太不瞭解自己，只要我們中間真的起了衝突，你會讓的！”

嫣然聽到了，回過頭來，愕然地瞪視著巧眉。後者躺在牀上，依然帶著那奇異的笑，半含悲哀半含恬靜，半含溫存半含寂寞……天哪！真！上帝奪走了的視力，卻給了一顆最瞭解人的心。會讓嗎？模糊地想：巧眉可能是對的！確實對凌康傾倒過，不是嗎？確實爲凌康痛苦過，不是嗎？也確實“讓”了。事實上，咬咬牙，也不能不讓，那凌康，他以一種固執的忍耐的苦的神來巧眉，得深沉，得執著……能不讓嗎？這本不是戰爭！

走出了巧眉的臥室，客廳裡，蘭婷仍然獨自坐著。

“媽，”拍拍母親的肩。“去睡吧！我向你保證，一切都不會有事的！”

回到臥室，立刻撥了一個電話給凌康，雖然已經深夜十二點多了，但賭凌康絕沒睡。果然，接電話的是凌康本人。

“喂？”凌康問，“誰？”

“凌康，我是嫣然，”很快地說，“我剛剛和巧眉痛痛快快地談了一次。”

“哦？”凌康簡短地應著。

“聽好，”說，“我已經跟巧眉談得清清楚楚了，我告訴了，我和你之間沒有，以前沒有，以後也不可能有。事實上，我本就有了男朋友。所以，你不要被巧眉氣著，沒什麼可生氣的。明天，你請天假別上班，到我家來報到，我包你一天雲霧，都煙消雲散了。”

電話彼端是一片沉默。

“凌康？”擔心地喊。“聽到沒有？”

“聽到了，”凌康短促地回答。“謝謝你打電話給我。不過，我想，我明天不會去你家。或者——我以後也不會去了。”

“什麼？”低吼，“你就這樣放棄了？你是男子漢嗎？你是大丈夫嗎？你有骨氣嗎？你追孩子連一點耐都沒有！巧眉和你之間有很多誤會，我已經把誤會都幫你解釋清楚了，你還有什麼不開心？”

“我只怕，我和之間沒有誤會。”凌康悶悶地說。

“什麼意思？”漲紅了臉，“難道你也認爲，我——上了你？”

“不。”他嘆口氣，很疲倦的樣子。“我們不要談了！”他想收線。

“喂喂，”大急，喊著，“凌康，你怎麼了嗎？”

“我怎麼了嗎？”凌康憋著氣說，“很簡單，失了。我告訴自己，失也比當個不歡迎、搖尾乞憐的可憐蟲好些。嫣然，你認識我很久了，我早已放棄了自己的驕傲，但是，我起碼該維持一些僅餘的自尊！”

喀拉一聲，凌康掛斷了。

“喂，喂！”嫣然對著聽筒空喊了兩聲，終於放下了聽筒，又氣憤又懊惱。這人居然掛斷電話，聲稱以後再也不來了。看樣子，他和巧眉這場架，吵得比想象的嚴重。但是，巧眉是連只蒼蠅都不會傷害的，怎麼就會損傷了他的自尊了？凌康，瞪著電話機想：你的自尊心也未免太強了！否則，就是你得不夠深，如果你得夠深，你就顧不到自尊心了！

像是在答覆心裡的問題，電話鈴驀然響了起來。立即抓起聽筒，對著聽筒就又急又迫切又熱烈地說：

“聽著，凌康，我剛剛就在想你那個見鬼的自尊問題！的前面談不上自尊，當你到極，你就什麼都顧不了了！收起你的自尊心吧！明天你一定要來我家，或者，來了之後，你又會找回你的自尊了！你來，好不好？你看，凌康，認識這麼久了，這是我第一次對你這樣低聲下氣……喂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