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春水指法是晏無師賴以名的絕技之一,十年前縱橫江湖時,他曾憑著這一手敗退過無數高手,連祁閣都會特地用兩句詩來形容這門武功,可見其獨到妙之。
十年之後,晏無師的境界自然只有更高,而不會更低。
但很有人知道,這門指法其實是從劍法上化用來的。
當年晏無師曾有一把劍片刻不離,後來劍沒了,有段時間他找不到稱手滿意的兵,不得不以指代劍,誰知卻被他自創出這一門指法,名字萬千,但只有其中的人,才能切會到自己面臨的疾風驟雨。
若換了耳聰目明的人在此,便能看見晏無師的作分明很慢,很優雅,很輕,像只是要拂去對方肩膀上的落葉,但他的手指卻已化作殘影,甚至令人無法分清其中哪個「影子」,才是他真正的手。
沈嶠是個瞎子,瞎子了視覺上的迷,在另一方面的就更加靈敏。
他覺到的是泰山頂一般,巨大力自四面八方湧過來,直將人扁碾碎,真氣滌,這種力又非均勻力道,而是伴隨著對方指法,時而肩膀到重,時而脖頸遭遇威脅,飄忽不定,令人防不勝防。
沈嶠整個人都被包裹在對方構築起來的力之中,如同置四面圍牆,麻麻,層層疊疊的真氣勢如水,他退無可退,進不能進,一旦自己的力消耗殆盡,等待他的就是晏無師的溫如春水的手指直接拂在他上。
那便只有死路一條。
沈嶠只有三力,也許還不如江湖上的二流高手,換作平時,這種水準的人,完全不必妄想能在晏無師手底下存活的,但沈嶠的優勢在於他現在負玄都山本的武功,加上那兩卷《朱策》殘卷,雖然時間倉促,未必來得及將剛記下的容完全化為己用,但記憶恢復意味著他的應敵能力也隨之恢復,不至於再像以往那樣完全於被了。
他袖子揚起,同樣以手代劍,比了個手勢。
這是滄浪劍訣的起手式清風徐來。
滄浪劍訣也是之前郁藹與晏無師手時用的那一套劍訣。
玄都山雖然名聞天下,但門下武功卻不多,劍訣只有兩套。
因為祁閣覺得武道至高,與天下許多道理一樣,都是化繁為簡,大巧若拙,所以學再多的招式,也不如將兩套劍訣練到登峰造極的境界,可以收發自如,隨意化用。
清風徐來,顧名思義,起手式溫厚包容,令人如沐清風,沈嶠手中無劍,便也只能並指為劍,這一式之後,終於找回昔日悉的覺。
真氣自丹田綿綿而起,又沿著關、中樞、至等道而上,至風府凝聚,而後流向四與外關,對方重重真氣結為銅牆鐵壁四面八方迫過來,沈嶠卻也正好將氣勁引至指尖。
白痕若劍,這是劍氣。
劍氣劃出,沈嶠隨即變招,模擬滄浪劍訣中的「琴心三疊」,指尖連點數下,每一下都正好點在晏無師以真氣「織網」的節點上。
轟然一聲,煙湧霞聚,星垂珠網!
若有旁人在此,便可看見兩人中間迸發出耀眼奪目的芒,沈嶠目不能視,竟單憑對氣勁的把握,破了對方佈下的攻勢!
從晏無師的攻擊開始,直到沈嶠破解,其中的人也許覺得過了很長時間,但于旁觀者而言,也許就是眨眼工夫的事。
晏無師見狀有些意外,但隨之而來的是臉上浮現出更濃的興味。
他化指為掌,形飄若浮雲,如魑如魅,又從不同方向印向沈嶠,給了他三掌。
這三掌如山流海氣,淩空傾瀉,磅礴浩瀚,相比之下,晏無師之前的出手仿佛兒戲,直至此刻方才撕下文雅面,出面底下的猙獰!
三掌,三個方向。
而沈嶠只有一個人,兩隻手,他不可能同時抵擋來自三方的攻擊!
沈嶠選擇了後退。
方才晏無師的攻勢被他化解之後,後方就等於沒了真氣的阻隔,他後退數步,然而也僅僅只有數步,晏無師那三掌已然近在咫尺!
晏無師再厲害,畢竟只是人,無法同時印出三掌,中間再快也有先後,只是因為速度太快了,本令人分不清先後。
但沈嶠可以,因為他是個瞎子。
瞎子無須看,而用聽。
自從傷之後,他遭遇了許多從前難以想像的苦痛,這些苦痛在記憶恢復之後更了鮮明對比。
沈嶠也曾彷徨過,也曾迷過,更加因為被親人背叛而痛心疾首。
但此刻,他的心是平靜的。
從前的他在玄都山上當掌教,心境也是平和的,但那種平和是從未過挫折的平和。
此刻的平和,卻是經歷了疾風厲雨,諸多挫折困境之後的平和。
驚濤駭浪之後,月上九霄,水天一。
無波無瀾,無悲無喜。
春深階草,秋淺層雲,井映孤燈,月照琉璃。
他分出了這三掌的前後順序,手若蓮花,瞬間開合,用的分別是滄浪劍訣中的「浪起蒼山」、「日月其中」、「紫氣東來」。
但如果玄都山的弟子在此,一定認不出這些招式來源於滄浪劍訣,因為在沈嶠手中,這些招式變幻無窮,已然面目全非。
然而如果祁閣再世,他定然能夠看出來,沈嶠所用,已經不僅僅是劍招的形式,甚至離了劍氣的形跡,達到劍意之境!
劍為百兵之首,自來為武道推崇,江湖上的習武者,十有八九用的都是劍,但這裏頭許多人的劍法,連登堂室也稱不上,自然更不必說什麼境界了。
劍有四重境,劍氣、劍意、劍心、劍神。
能夠以氣馭劍,就說明此人已經達到「劍氣」的境界,這是先天高手都能做到的,沈嶠失去武功之前也已經能夠達到這層境界了。
他的天資極高,從小練劍,二十歲那年就已經突破劍招形跡,「劍氣」之境,後又得祁閣傳《朱策》殘卷,將殘卷中真氣凝練之法與劍氣結合起來,使得自己在劍法上越走越遠,若無意外,領悟「劍意」也是早晚的事。
可惜後來偏偏發生了半步峰約戰的事,沈嶠落崖,一切戛然而止。
若不是他尚有朱策一縷真氣殘餘,得以從頭來過,前半生辛辛苦苦修煉來的武功必然也付諸東流。
晏無師何許人也,他自然也看出來了,在自己的步步之下,沈嶠非但沒有不支倒地,反而激發出「劍意」的境界,實在令人意外之極。
然而意料之外,他又生出一興。
他時不時迫沈嶠與自己手,無非是因為對方負朱策真氣,想通過與沈嶠手,希從中得到啟發,有助於他提取朱策華,將自創的武功補全。
所以對手越強,他自然越開心。
此時沈嶠心中一片寧靜祥和。
領悟「劍意」之後,他的心境也由此進一個全新世界,空靈澄澈,玄妙難言。
這片天地很寬廣,海納百川,壁立千仞。
這片天地也很狹窄,進退方寸,無仗可憑。
但劍意所在,正是道意所在!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
腳下無地,立步便有地,眼不見,而心自有。
在這樣的心境中,即便目不能視,沈嶠也能清晰應到對方出手的軌跡。
他靜靜等待。
晏無師一指點向他的眉心。
沈嶠沒有後退,而是選擇抬手相迎。
他右手舉起,攤開的手掌正好擋住了對方那一手指。
霎時間,金石迸裂,夜幕墜星!
沈嶠只覺耳邊轟鳴一聲,接著口鼻出,整個不由自主往後飛去,最終撞上一大的樹幹,再重重落地!
晏無師咦了一聲,卻面驚異。
只因他方才那一招,用上了起碼一半的功力,以沈嶠如今的功修為,就算領悟了劍意,但損的基擺在那裏,能夠捕捉到他的出手並擋下來,甚至沒有當場斷氣,已經十分了不得了。
由此足見此人資質潛力的確驚人,在遭遇背叛的打擊下,居然還能領悟劍意,難怪當年祁閣會選擇他作為缽傳人。
但沈嶠雖然沒有死,也沒好到哪里去。
他本來不可能接下晏無師這一指,卻是接了下來,又加上先前在玄都山上與郁藹那一場手,此時早已力竭昏死過去。
晏無師彎腰起他的下,對方面若冷玉,慘白無,連都沒了半點,仿佛隨時都會斷氣。
但他自落崖重傷之後,十天裏倒有九天都是這樣的面,眼下也不過是看起來更嚴重一些。
只是在這片毫無的慘澹之中,雙目閉,長睫若羽,卻別有幾分孱弱的,只因昏迷過去,更顯得溫順可。
當日穆提婆也正是被這樣的乖巧表像迷了眼睛,是以才錯將食人花當作菟草。
不過這朵花脾氣好,平時還總心,所以屢屢有麻煩,看上去像是自找麻煩,可他又像是次次都能料到自己心的後果,所以總會做好萬全的準備,旁人若因他心而小看了他,那才是瞎了眼。
「你看你活得多累,過得多慘,師父死了,連掌教位置也被人搶走,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弟們,不是背叛了你,就是不認可你的做法,你眾叛親離,重傷,不得不離開玄都山,一無所有。」
晏無師用最輕的語調低聲在他耳邊哄:「可你本來不必過得這樣慘,只要隨我聖門,修煉《麟元典》,我會將我學過的那卷《朱策》也傳授於你,屆時別說恢復武功,更進一層也指日可待,比你一個人這樣三五載慢慢恢復,不知要快多。到時候,不管你想奪回掌教之位,還是想殺了郁藹報仇,這些都不在話下,你覺得如何?」
此時正是沈嶠心志最為薄弱的時候,他昏昏沉沉,上無力反抗,心神也是最容易被人侵的,晏無師的話還用上了魔音攝心,一遍又一遍傳進沈嶠耳中,直對方心田,對他的道心造強烈衝擊。
沈嶠痛苦蹙眉,也微微掙,晏無師卻沒有鬆手,還將話重複了兩遍。
「郁藹聯合昆邪害你落下山崖,武功盡失,你不恨他嗎,沒了武功,沒了地位,連陳恭和穆提婆這等跳樑小丑都敢在你面前蹦躂,你心中當真就一點恨意都沒有嗎,嗯?難道你不想殺了他們嗎,我也可以幫你的。」
若有旁人路過,還當是兩人親囈語,狀曖昧,實際上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晏無師的手愈發用力了一些,得沈嶠的下也起了紅印,只怕隔天就要淤青,但沈嶠的痛苦卻不在於此,而在於那一遍遍如魔音灌耳的話,逃不過,避不開。
他死死咬住牙關,儘管已經失去意識,但潛意識裏似乎總有一條線牢牢捆住他,讓他不能張口答應。
一旦張口答應,就會開始失去本心。
「為什麼不答應,只是一句話而已,只要你張口,我什麼都為你做到。」
我不想為這樣的人,若要做,也該自己去做。
「為什麼樣的人,快意恩仇不好嗎?想殺誰就殺誰,再說是他們先背叛你的,你沒有對不起他們。」
沈嶠搖了搖頭,角已經開始溢出新的鮮,他臉上的痛苦之也變得愈深,尋常人早已抵不住這種折磨,可他就是不肯開口。
有些人不知世間險惡而盲目施加善意,最終累人累己,有些人卻因看世間險惡,依舊不改初衷,溫心。
可人本惡,果真有人能夠百折千回歷盡坎坷而不改本心麼?
晏無師輕笑一聲,拭去他角的跡,手從他腋下攬過,將整個人都抱起來,朝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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