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
夏。
驕似火,酷暑如爐。
僅是早晨七點半,空氣已經燥熱起來。
宋維揚久久佇立在鏡子前,看著那張青春洋溢的臉龐,是如此悉,又遙遠和陌生。
十七歲的臉,清秀,乾淨,純粹。鼻樑高,劍眉斜翊,眼眸澈。極富年代的郭天王式中分發型,此時代表著流行時尚,讓人忍不住想要前手臂,擰著掌心,邊跳邊唱:“對你不完……”
席夢思大牀對面的牆壁,有一張《終結者2》電影海報,州長先生戴著墨鏡,表冷酷而正義。邁克爾·傑克遜一手捂著,一手著帽檐,撅起屁對準了州長的臉。
州長先生和MJ的鄰居,是港城歌星周慧敏。這位玉掌門人頭戴貝雷帽,穿條紋格紅T恤,效果打滿整張畫報,讓籠罩在仙氣邈邈當中。
宋維揚低頭自己的肚子,平坦,約中可見腹,而非那油膩中年的啤酒肚。
“靚仔,你好,很高興再見!”
宋維揚微笑自語。
窗外朝刺眼,蟬聲嘶鳴著夏日時,幾縷微風搖樹葉,在地面投下點點斑。
臨窗擺放的寫字桌上,有一臺“聯想1+1”國產電腦。壯笨拙的機箱,醜陋原始的顯示屏,市場售價卻接近兩萬元。在全國平均月工資不足300元的年頭,普通工人需要不吃不喝辛苦五年,才能把這臺只有8M存的電腦買回家。
顯然,咱們的主角宋維揚同學,是一個讓人羨慕的富二代。
只可惜……
宋維揚看了一眼牆上掛曆,表變得有些古怪,他對“1993年7月2日”這個日子記憶深刻。
再過幾個小時,父親就要鋃鐺獄。
再過半個月,家裡這套200平米的房子,就要被新任廠長強行收回。
再過一年,大哥就要因債務糾紛而意外死亡,母親則悲痛絕而中度抑鬱。
今天,正是宋維揚的人生轉折點。
上輩子,他用了二十年時間,總算重新變有錢人,卻只能勉強達到父親曾經的巔峰就。
“咚咚咚!”
敲門聲響,外頭傳來母親郭曉蘭的聲音:“揚揚,該吃早飯了!”
宋維揚推門而出,看著母親年輕時候的樣子,嗓子突如其來有些哽咽,低聲說:“媽,你辛苦了。”
郭曉蘭顯然會錯了意,勉強出笑容,安說:“你爸的事別擔心,他最多就判個幾年,以前又不是沒做過牢。”
“嗯,我知道。”宋維揚只能點頭。
大嫂蔡芳華抱著剛滿週歲的侄子出來,一臉憂道:“媽,今天我就不去法院了。小超還沒天亮就哭,估計是哪裡不舒服,我得送他去醫院看看。”
郭曉蘭擺放著碗筷說:“去吧,孩子治病要,法院那邊有我看著。”
“你上帶錢沒?要不我開車送你吧。”大哥的聲音從廁所傳來。
“帶了,我坐出租。”大嫂說完就走。
不多時,大哥洗漱完畢,著膀子來到飯桌,一腱子蹭蹭發亮。
大哥名宋其志,由於喜歡打架鬧事,初中剛畢業就被送去參軍。三年義務兵當下來,竟榮獲個人三等功兩次、集二等功一次,就在即將提幹的時候,他居然選擇轉業退伍,理由是不了部隊的約束——兵一枚。
宋其志,宋維揚,哥倆的名字連起來即“其志維揚”,約可見他們父親的心抱負。
飯桌上氣氛沉悶,沒人說話,只有電風扇的嗡嗡轉聲。
父親的案子已經開庭好幾回,今天估計就要最終判決了,大家的心都顯得比較沉重。
“我吃飽了!”大哥放下碗筷,走到臺一個勁兒悶煙。
宋維揚也跟過去,攤手道:“給我來一。”
“你都快18歲了,是該學學菸,”大哥扔來一整包中華,還附贈了打火機,囑咐道,“拿去慢慢。”
宋維揚麻利點燃吸了一口,看著樓下若有所思。那裡蹲守著七八個人,都是來討債的,整天魂不散難以清靜。
大哥也朝下邊瞟了幾眼,吐著菸圈說:“你馬上就高三了,家裡的事別管,安心準備高考。”
“嗯。”宋維揚低聲應道。
一家人掐著時間出門,在樓道里見幾個鄰居。有人主打招呼,有人避之如蛇蠍,還有人帶著幸災樂禍的表。
誰都知道,曾經風無限的宋家,已經徹底完蛋了。
“來了,來了!”
蹲守在樓下的討債者,一見宋其志出現,立即舉起“欠債還錢”的牌子,將他們一家三口團團圍住。
“讓開,錢的事改天再說,今天我還要去法院!”大哥直接把人推開,面兇相,腰間的八一式軍刺若若現。
討債者們猶豫片刻,終於還是把宋家人放走了,但卻一直跟在桑塔納後面,他們顯然不會輕易放棄。
90年代初的五線小城市,幾乎看不到天大廈。市裡那棟十層高的百貨大樓,已經屬於標誌建築,即便過年都沒有農民敢走進去購。
街道兩邊的建築,大部分都灰撲撲的,沒有太多彩,宛若凝固在時間長河裡的黑白照片。
一輛頂著天然氣包的公車遠遠駛來,霸氣而笨拙,功吸引到宋維揚的注意。這是國家石油產能不足的象徵,在70年代非常流行,但直到2003年,容平市才淘汰掉最後一輛“氣包公車”。
與欣欣向榮的北上廣深不同,1993年的陸城市死氣沉沉,讓重生回來的宋維揚到抑。
來到法院時,這裡已經聚了不記者和圍觀羣衆。
今天的審判案件實在太轟,因爲被告人宋述民聲名遠播,是公認的容平市首富,以至於很多普通百姓都特地跑來聽審。
郭曉蘭、宋其志和宋維揚三人出現,不可避免引起一番。好在這年頭的記者比較遲鈍,沒有像打了一樣衝過來,甚至連照片都懶得拍兩張。
……
上午九點,庭審開始。
宋維揚終於又見到了父親宋述民,不是記憶中滿頭白髮的蒼老落魄。他被兩個法警押出來,雖然穿著號服,臉上有些倦容,神卻格外坦然。他的頭髮被剃了青茬子,鬍鬚有好幾天沒刮,但依舊擋不住中年帥哥的英俊沉穩,若有若無的自嘲笑容更是憑添三分奇特魅力。
可惜,長得再帥,也得伏法。
宋述民已經徹底認命,面對一項項指控,他都乾淨利落認罪,辯護律師完全失去了存在價值。
庭審一直持續到中午,該宣判了。
“全起立!”
“……依照……的規定,現判決如下:被告人宋述民犯貪污賄罪、挪用公款罪……數罪併罰,判有期徒刑八年零六個月……”
“唉!”
郭曉蘭一聲嘆息,丈夫的刑期太久讓難以接。
宋述民則昂首站在被告席,似乎對結果早有預料,他冷笑道:“我服從判決,不會上訴。”
“咔嚓,咔嚓!”
記者終於按下照相機快門,聽審羣衆也議論紛紛,有人拍手稱快,也有人爲宋述民到冤屈。
在另一個時空,宋述民出獄已經是六年後,疾病纏,意志消磨,兩鬢斑白。曾經叱吒風雲的企業驕子,變只會釣魚下棋的小老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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