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了一場新雨,石板路上漉漉的,人伢子讓孩子們蹲在屋檐下面,等府里的嬤嬤出來領人。夏侯瀲埋在人堆里,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腳上的泥,腳踝邊上邦邦的,那是一把匕首,他出門的時候段叔給他防用的。
他長得好看,尤其那雙眼像極了他的母親,像盛滿了夜里的星,熠熠生輝。一路上常有小丫頭片子找他搭話,他卻一概不理。
在他眼里,他和這些丫頭片子不同,們頭發長見識短,只知道被賣進謝府能吃飽能穿暖,有點兒心計的會想爬上主子的床。他夏侯瀲可不一樣,他是七葉伽藍最年輕的刺客,他不是來當奴仆的,他是來殺人的。
他若無其事地撐著腦袋,目掃過四周。清晨人,巷子里冷冷清清,巷口蹲了幾個乞丐,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夏侯瀲心想,那乞丐里面肯定有伽藍的人,等他功混進了謝府,就會有人從墻外拋進紙條,告訴他行刺的目標。說不準還會有人半夜來到他的窗下,告訴他伽藍的應在哪。
雖然他從來沒有參與過伽藍的刺殺,但是娘親講故事哄他睡覺的時候都是這麼說的——伽藍刺客神出鬼沒,藏于市井,殺人于無形。
他在山上待了十二年,在教習手底下練刀,閑的時候打山追野兔,好不容易有機會下山參與刺殺,段叔說如果這次功,就在伽藍里掛上刻了他名字的牌子,讓他為一個真正的刺客。他雖然沒有和別人比試過,但他娘親是伽藍最強的刺客,他是他娘的兒子,也必將為最強的刺客。
人伢子走過來,清點孩子的數目,他低眉順眼,屏息靜氣,乖巧地蹲著。
刺客都是這樣的,從來不起眼。
兩個嬤嬤并幾個丫鬟開了門,從門檻里踏出來。人伢子換上一副笑臉,迎了上去:“人都在這了,都是齊齊整整、手腳伶俐的好孩子,一個孩子五吊銅板,這可是金陵城最便宜的價了。”
領頭的嬤嬤讓孩子們站好,挨個檢查,確認沒有孩子缺鼻子眼,缺胳膊,也沒有長得歪瓜裂棗之后,和人伢子討價還價了一通,才把孩子領進了謝府。
夏侯瀲耳朵尖,聽見人伢子掂了掂手里的銀兩,啐了口:“窮酸樣!”
幾個嬤嬤和丫鬟都穿著半舊不新的襖子,只有領頭的那個嬤嬤穿的好些,手腕上掛了碧玉鐲子,綴在最后頭的人襖子上還打了一個補丁。
“喂,那邊那個灰襖子的,你過來。”冷不丁地聽見一聲喚,夏侯瀲抬起頭,見領頭那個嬤嬤指著他。
夏侯瀲走過去,嬤嬤把他推給那個襖子上打了補丁的人,道:“這孩子看著機靈的,你們院領回去使喚吧,別說夫人虧待了三爺。”
“劉嬤嬤,再給奴婢一個人吧,之前夫人一連調走了兩個丫頭,咱們院里只剩下奴婢和一個小丫鬟,已經不夠使喚了。”那人長了一副苦瓜相,像一顆核桃,皺皺的,仿佛是被苦水泡皺了。
嬤嬤冷哼了一聲,道:“三爺不過是個丁點大的孩子,需要幾個人服侍?難不把全府的人都過去服侍你們三爺不?謝府這麼大,都要用人,現在不過買了這幾個孩子,勻給你們一個補上缺就著樂吧,竟還敢得寸進尺?”
“不敢不敢,劉嬤嬤息怒,一個就夠了。”人連忙躬道歉,拉起夏侯瀲的手走了。
人的手上有許多繭子,磨得夏侯瀲的手有點疼,不過夏侯瀲已經習慣了,他娘的手因為常年握刀,比這雙手還要糙。
“你以后我蘭姑姑便是,你什麼名字呀?”
“夏侯瀲。”他裝出乖巧的樣子,怯生生地答話。
“哪個瀲呀?”
“‘勢橫綠野蒼茫外,影落橫波瀲滟間’的瀲。”
蘭姑姑驚訝地看了眼夏侯瀲,道:“你還會背詩?”
夏侯瀲心里一驚,他忘記這些被人伢子賣出來的都是家境貧苦的孩子,別說背詩,就算是大字也認不到幾個。他連忙撒謊道:“我都是聽別人說的,只會這一句。”
蘭姑姑笑道:“會背詩好。我們驚瀾爺最喜歡讀書了,你能背上幾句,準能討他歡心。你識字嗎?讀過書嗎?《百家姓》、《千字文》,可曾讀過?”
如果春宮圖和刀譜算書的話,“讀過一點兒,會寫自己的名字罷了。”
蘭姑姑拍了拍夏侯瀲的手,溫和地笑道:“已經很好了,姑姑我只能認得幾個數兒呢。”
一路上到不丫鬟仆役,蘭姑姑總遠遠地就停下行禮,要麼就避開他們繞道走。丫鬟仆役都對蘭姑姑視而不見,夏侯瀲不心里犯了嘀咕。
“聽說老爺明兒就回府了,大夫人高興壞了,咱們手腳麻利點,老爺的屋子今日都要收拾出來。”前面兩個丫頭說著話,蘭姑姑行了一個禮,和們肩而過。
“高興什麼呀,我聽說老爺是得罪了宮里的魏公公,被外放出來的,咱們小心著點,別了霉頭。”
“老爺也真是,何必去得罪魏公公呢?平白遭罪。”
聲音漸遠,夏侯瀲低頭走著,一個看著十三四歲的圓臉丫鬟迎面走過來,道:“姑姑!奴婢來接您,咦,怎麼就領回來一個頭小子?”
“來,小瀲,蓮香姐姐。”蘭姑姑道。
“蓮香姐姐。”夏侯瀲乖乖打了招呼。
蓮香瞥了夏侯瀲一眼,不滿道:“一個頭小子頂什麼事兒?還得我們照應著。大夫人欺人太甚,每日灑掃、浣、除草都要人,咱們還會分不?”
蘭姑姑拉住蓮香,搖頭道:“算了算了,別說了,咱們三人伺候爺就夠了。哎,你怎麼出來了?你怎麼能讓爺一個人在屋里呢?”
“沒事兒,爺睡著午覺呢。”
蘭姑姑不放心,三人加快了腳步,往秋梧院趕。夏侯瀲只覺他們橫穿了整座府邸,周遭的景致越來越破敗,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看到秋梧院的角門。還沒進門,三人就聽見里頭噼里啪啦一陣鍋碗瓢盆打翻的聲音,還有一個年的大吼。
“把書還給我!還給我!”
蘭姑姑和蓮香沖進門去,夏侯瀲跟在后頭,只見伶仃的院子里一片狼藉,一個半大年被幾個奴仆按在地上,滿臉都是泥塵,一個頭大耳的白臉胖子站在邊上,鼻子耳朵都像圓乎乎的球,渾圓發亮。進府以來,夏侯瀲看到的人都瘦的,敢全府的油水都在這一個人的上。
金陵年有涂脂抹的習慣,那胖子怕是對自己的外貌有很深的自知之明,也涂了胭脂水,只是勁道有些過頭,夏侯瀲和他隔了幾步遠,香的味道撲鼻而來,讓夏侯瀲腦袋發昏。
“什麼還給你?這書本來就是我的,就算我用不著了,丟在了外邊兒,那也是我的,誰準許你這個狗雜種撿來看?”胖子把書撕得稀爛,惡狠狠地說道,“就你這慫樣,還讀書?怎麼,你想考科舉?想當兒?做夢吧你,賤婢的兒子,一輩子只能給本大爺當賤婢!”
“我宰了你!我宰了你!不許罵我娘!不許罵我娘!”年竭力掙扎,臉氣得通紅,眼里都是。
蓮香和蘭姑姑跪在地上不住叩頭,哭道:“大爺,放過三爺吧,放過三爺吧!”
“滾一邊兒去!來人,快給我搜搜,看他還有沒有私藏我的書?都搜出來撕干凈!”
家丁里里外外翻了個遍,幾乎把整座院子掀了過來,連茅房里的草紙都撕了,把一堆碎紙統統堆在空地上。書著實不算多,加上草紙,也不過堪堪壘一個小堆。
三爺怔怔地看著一地碎紙,緩緩抬頭,目冷地注視那胖子,道:“若我有一日扶搖直上,必要你死無……”
話還沒說完,一個家丁一腳把他踢翻在地,大笑道:“還扶搖直上呢?在泥里打滾的賤命,誰也改不了!”
夏侯瀲蹲在墻邊上,看得心頭窩火,手不自覺上靴里的匕首,又轉念一想,不行,刺客不能暴自己。他強迫自己把手移開,安靜地一只鵪鶉。
胖子蹲在三爺跟前,從地上抓起一把紙屑,左手住他的臉,把紙屑塞進他的里。三爺不住掙扎,家丁死按著他,看他咳嗽不停的模樣都笑起來。蘭姑姑和蓮香想沖上去,被其他家丁攔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三爺紅著眼趴在地上。
“謝驚瀾,你聽著,你那個賤婢娘親當初趁我爹喝醉酒爬上我爹的床才有了你,你就是個狗雜種,還妄想讀書做?死了這條心吧,我娘給你臉,才讓你還有個爺的名頭,你要是不安分,本大爺讓你和你那老不死的奴婢滾去刷恭桶。”
胖子在他頭頂上撒了把紙屑,紙屑雪花一般落了他滿頭滿臉,一群人大笑不止,揚長而去。
蘭姑姑和蓮香扶起謝驚瀾,兩人拍著他上的灰,眼里都是淚水。
“大爺怎麼能這麼欺負三爺?這些書都是他不要的,咱們三爺從倉庫里撿回來還不,竟把這些書都撕這樣了。”蓮香忿忿不平,看見謝驚瀾抿不語,了神,道,“爺……要不咱們還是不讀了,唉,沒紙沒墨的,現在書也沒了,還是算了吧。”
謝驚瀾沒理,蘭姑姑拿來掃帚,要把地上的碎紙掃干凈。謝驚瀾站起來攔住,道:“別掃,把它們收進屋里,我還能粘起來。”
“可是都碎這樣了,還是好幾本書在一塊兒的書末子,能粘回來嗎?”
“能,放著我來。”
“對了,今兒奴婢帶回來的小瀲識字,能幫上爺。小瀲,你在哪,快過來,給爺請安。”
夏侯瀲聞言,連忙跑過來,歪歪扭扭地給謝驚瀾做了一個揖。走到近前,夏侯瀲才看清這位小爺的長相。雖然滿臉泥塵,卻擋不住眉間秀,眼梢似是墨筆掃過一般,微微上挑,勾勒出風流一片,只是臉蒼白,病懨懨的,一副沒吃飽飯的模樣。
原來是個娘娘腔,怪不得毫無反手之力。伽藍里的男人每個都強壯,了服就是一塊塊的。夏侯瀲常年在山上,見到的都是千錘百煉,在死地里爬滾打回來的男人,從沒見過這樣弱的小爺,當下心里有點瞧不上他。
謝驚瀾掀起眼皮打量了夏侯瀲一眼,見他鬢發散,臉上不知蹭上了什麼臟東西,灰一塊黑一塊的,活生生一個泥猴樣,忍不住皺眉道:“這什麼玩意兒?我不要,退回去。”
夏侯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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