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鋒指導員一直記得九月二十六號那天。
七月流火, 夏去秋來。梁城正是氣候宜人,天高氣爽。
下午三點多,他突然接到來自駐東國維和部隊指揮部的電話,是羅戰打來的,說李瓚出大事了。
他被一顆近距離的人破炸彈炸傷,命懸一線。
羅戰當時沒有更多的消息,只是讓他做好心理準備,并通知李瓚的家人。
聽到“通知家人”這四個字,陳鋒便清楚了事態的嚴重。
那個下午,陳鋒幾乎急瘋了, 四找人打聽, 托人幫忙。直到深夜才斷斷續續拼湊出整條線索。
李瓚離炸太近,當場昏死過去;送到臨近的戰地醫院搶救, 顱損, 肋骨斷裂, 刺破肝臟, 小骨折, 更別提多臟損和皮開綻的外傷。如果不是防護服,他早就喪命了。
上頭的命令是無論如何要把人搶救回來。戰地醫院能力有限,當地軍力第一時間用直升機把人運去鄰國首都,召集最優秀的專家醫生手,搶救了十幾個小時。
李瓚傷嚴重, 昏迷一周才醒;而后傷反反復復, 數度陷危急狀態, 半個多月后才漸漸穩定,轉回國。
一個月后,他的傷在頂尖醫生的治療下逐漸好轉,但雙耳聽力損毀嚴重。上頭給他請了最好的專家治療。然而一次次的手后,雖有聽力稍微恢復的跡象,嚴重的耳鳴和頭暈幾乎要廢了他。
專家們一次次試驗,一次次束手無策。
他像一臺一次次被維修的機,瀕臨極限。
如今,轉眼已過去三個月。國,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圣誕節剛過,紐約市寒風凜冽。
陳鋒立在醫院緩緩上升的觀電梯里,樓下是紐約市繁華的街道,街上一派節日氣氛,可他無心看風景。
李瓚站在他旁邊,面無表看著虛空,窗外的風像流水一樣從他眼瞳里劃過,不留半點痕跡。
陳鋒忽想起李瓚剛被送回國的時候,一日一日地躺在病床上,明明醒著,卻閉著眼,不愿意和外界有任何流。一連很多天,他一句話都不說。直到有次護士給他換服,陳鋒看到他后背上跟蛛網一樣麻麻的傷疤,目驚心,才能約想象到炸那一瞬他經歷了什麼。
陳鋒說:“阿瓚,別怕,會治得好的。杰克遜是全最好的耳科軍醫,他之前給你做的手不就很有效果,能聽見一點聲兒了嗎?慢慢來,會好的。”
李瓚沒應,一不。
陳鋒握住他肩膀,將他轉過來,問:“沒戴助聽?”
“戴了。”李瓚說。
陳鋒仔細一看,他右耳里邊的確塞嵌著一個很小的助聽。
陳鋒沒再多說,剛想嘆口氣,又憋住了。
電梯到了,兩人走出去。
杰克遜醫生從一個月前開始負責李瓚的治療,這次李瓚過來,是再一次接手的。
他給李瓚做過檢查后,說:“想要恢復到以前的狀態,很困難,也需要很長的恢復時間。但我們慢慢來,據恢復況制定計劃,爭取每做一次手,改善一點兒聽力,盡量通過助聽設備達到日常生活的功能。至于能否離開助聽設備,看以后的效果。”
李瓚前段時間因虛弱患上肺炎,還沒完全好,輕輕咳嗽了兩聲,說:“現在,比起聽力強弱,更影響我的是耳鳴和頭暈。”
“出現癥狀的頻率和強度如何?”
“隔一個小時就會有一次……”李瓚張了張口,眼神有些晦,低聲道,“聲音很大,像無時不刻在炸一樣。”
杰克遜醫生不微微皺起了眉,卻又微笑道:“恢復期會存在一定的耳鳴和頭暈現象。你現在很虛弱,這也會影響恢復效果。不要急,慢慢來。”
會面結束后,李瓚由護士帶去病房。
他離開時,軍醫看了陳鋒一眼。
陳鋒單獨留下,問醫生:“有事嗎?”
軍醫嘆了口氣:“我上次給他做的手其實很功,就像我剛才說的,恢復期會存在耳鳴現象……可從他描述的狀況看,他到的嚴重程度已經超過了我從醫學上看到的實際程度。”
陳鋒聽言,只覺頭皮發炸,他用力了額頭,問:“意思是,您也沒有辦法嗎?”
杰克遜說:“我在想,李尉他……是不是心理上存在一些問題,阻礙了他潛意識上的恢復;或者說,加強了他到的癥狀。”
陳鋒說:“他是一個拆彈兵,卻被炸彈炸傷,肯定會有心理影。現在,他只要一到拆彈的事,或者說只要一想,腦袋和耳朵就會很痛苦。”
軍醫道:“我見過的很多拆彈兵都有他這種況。近距離被炸彈所傷,會留下嚴重的恐懼心理。不過,他這種程度,我懷疑可能有別的原因你們不知道。……不論如何,我建議你們多嘗試一些其他的治療方法和途徑。”
“好的。我會注意,謝謝您了。”
陳鋒從醫生辦公室出來,走去病房,剛要推門,聽見里頭猛地一聲響,像是誰一腳狠狠踢了墻。
這對陳鋒來說,是很陌生的。
他停在門外,過玻璃朝里頭看。
李瓚仰著頭站在窗邊,下頜咬,膛劇烈起伏著,拳頭也狠狠握。幾秒后,他用力吸一口氣,走幾步想要控制什麼,可心里的苦本無法紓解,他深深彎下腰去,手撐住膝蓋,像要嘔吐的樣子,大口呼吸著。
下一秒,兩三滴晶亮的淚水砸在地板上。
陳鋒一怔,可李瓚已迅速站起,雙手抱住后腦勺在窗邊凌踱步。
他轉來走去,幾乎是無可奈何了,雙手用力撐住窗臺,低下頭繼續控制緒。忽然,他沒忍住咳嗽一聲,這一咳,再也抑制不住,捂著口劇烈咳嗽起來。
陳鋒立刻推門進去,從包里翻出藥給他。
李瓚咳得滿臉紅,強忍著喝了幾口糖漿,又吞下幾片藥,這才稍稍抑制了一些。
從陳鋒進來那刻起,他表就平靜平淡了許多,人卻是累得沒什麼力氣了,倒在床上闔上了眼睛。
陳鋒原想安他幾句,但他知道,李瓚不會聽。
他其實想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不明白,李瓚這樣專業的拆彈兵,怎麼會在那種況下被近距離的人炸彈傷到。
他看了眼病床上的李瓚,他的睡安靜無聲,助聽取掉了。
陳鋒微嘆一口氣,閉了。
……
那天宋冉洗完頭,沖完頭發上的泡沫,一梳子下去,一大團發掉在地板上。再一梳子下去,又是一團。
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段時間發嚴重。
中午,去理發店剪頭發。
理發師再三確認:“確定要剪短發?”
“嗯。再不剪,頭發要掉了。”
“剪到耳朵?”
“嗯。”
理發師比劃幾下,說:“耳朵太短了。不適合你,稍微長一點兒吧。到脖子中間?”
“也行。”
剪完頭發去上班,立刻引來圍觀。
“冉冉剪短發了?真有勇氣。”小春有一頭及腰的秀發,惜得不得了,哪怕工作再忙都不舍得剪。
“好看嗎?”宋冉了頭發。
“好看呀。”小秋說,“短發超有氣質……不過,別人剪短發,你看著更小了。”
宋冉自己不太適應,工作時好幾次不經意抓抓發尾,以為還是長發。一才知道真剪掉了。
回來上班兩個多月了,但工作狀態一直不太好。
越來越常失眠,起初以為沒恢復,可幾個月過去,失眠并沒有好轉。這讓白日里有些力不支。平日做國新聞還能勉強應付,可只要一上東國的戰況新聞,便相當難。但如今了這塊領域的招牌,任何與東國相關的新聞和節目都繞不開。
今天一上班,就上一條政府軍收復哈頗城東北郊的新聞。
宋冉看到視頻里悉的哈頗城郊畫面,九月二十六號那天的景又像洪水一般撲到面前。
低下頭去,了眼睛。這時,劉宇飛掛了個線電話過來,說新聞部部長找。
宋冉洗了把臉上樓。
部長一見到便笑:“宋記者剪頭發了?”
宋冉不好意思地頭:“嗯。洗頭方便。”
“好。你來是要跟你說一下,今年的荷蘭國際新聞獎,還有普利策獎,選送你的兩張照片去參賽,一張carry,另一張呢還沒起名。等你來起。”
他將電腦屏幕轉過來,正是小孩們等待糖果的那張。
宋冉一眼就看見了極端分子的臉和他服里冒出的青煙。
耳邊響起小孩糯糯的聲音:
“Madam, do you have candy?”
如果那天沒帶糖果過去,如果之前的所有記者都沒帶糖果過去,那個自殺襲擊者的糖果會輕易吸引那群小孩子嗎?還是說,結果也一樣?
“想好了嗎?”部長笑問。
宋冉回神,條件反道:“Candy.”
“CANDY?”部長贊嘆,“這個名字好。太符合了。對了,Candy和Carry,你覺得哪張照片更有爭獎的可能?”
宋冉沒說話。
“我覺得是糖果。不論構圖,調,人,含的故事事件,和恰到好的時機……太妙了。”部長說完,看向,“宋記者,好好干啊,臺里要將你當做大新聞記者,重點培養。”
宋冉一愣。
大新聞記者的意思是,給予最大的支持和自由度,可自行選擇想要采訪和暴的社會熱點事件,也會對的言論和記錄給予最大的認可和權威支持。
“謝謝部長。”一時腦子短路,說不出別的話,“謝謝。”
“都是你應得的。但是做記者不容易,你得繼續努力,繼續保持對真相的追求和探索,繼續保持一顆嚴謹、真誠的心。”
“我會的。”道。
宋冉走出辦公室,原地站了會兒,思緒有些空白。
看見了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看著看著,到莫名的愧,自慚,不敢面對,扭頭迅速走去電梯間。
“叮!”電梯門開。
邁腳的一瞬,宋冉和里頭的沈蓓同時一愣,又同時換上了禮貌微笑。
幾個月沒打照面,沈蓓變了很多。去了娛樂部的比在新聞部上班的時候打扮得更時尚致了。
宋冉走進去,電梯門闔上。兩人并排站著。
“好久不見啊。”沈蓓說。
“好久不見。”
“新發型很不錯。”
“謝謝。”
空間陷沉默,雪白的燈照在兩人上。
一秒,又一秒,
那彼此都能清晰覺到的尷尬終于被打破——樓層到了。
兩人立刻同時微笑,
沈蓓:“有空上來玩啊。”
宋冉:“好。再見了。”
宋冉出了電梯,飛速走進辦公區,剛坐下就翻資料,終于翻到警備部的電話,正是幾月前聯系陳鋒采訪時留下的。
一口氣摁下那串號碼撥了出去。
接電話的人卻不是陳鋒。
至于陳鋒和李瓚的所在,得到的答案是,軍事機,不予回答。
宋冉放下電話,著窗外蕭條灰暗的冬天,發了很久的呆。
其實查過哈頗炸事件,卻查不到李瓚的信息。
羅戰也聯系不到了——維和駐地已經換了一撥部隊,對先前部隊的事件一概不答。
三個月了。
從未想過,在這個時代,竟會如此容易就和一個人徹底失去聯系。
那天下班后,宋冉還不死心地跑去落雨山。
冬天的山上清冷蕭條,全是落葉。警備部外軍人在站崗,上前去打聽李瓚。得到的回應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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