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城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異常昏暗冷清。霧霾紅預警持續了整整七天，pm2.5數值幾度瘋飚至500以上。

學校閉校，小商鋪關張，部分公司如cbd的新興產業和外企都紛紛放假讓員工在家辦公。

但這只是數。

更多數為生計奔波的上班族依然著地鐵坐著公開著私車，在各自的路上奔走，一副副防霾口罩遮住了他們的臉，口罩上一雙雙眼睛茫然而麻木。

這天，上午七點半，城市才剛剛蘇醒，宋焰已帶著隊員們結束了后半夜的滅火任務。

冬天的早晨，氣溫很低。

消防戰士們一煙灰，又冷又累，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疲憊。他們把車停在路邊的消防栓旁，清洗車輛和水帶。

給車加水的間隙，宋焰坐在馬路牙子上煙，可能是累著了，他腦子里空空的，什麼也沒想。

四周能見度不足幾十米。這灰蒙蒙的天氣，平白地人心抑。

頭兒在這兒，幾個小兵都湊過來，圍坐在地上。宋焰把煙盒丟給他們，各人拿一只，沉默地吞云吐霧。

大伙兒累了一晚，都不太想說話。

也不敢。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宋隊這些天不對勁。這次休假回來比上次更抑了，出任務或訓練時倒看不出異樣，和往日里一般的嚴謹認真，會開玩笑也會訓人；可一旦空下來人就有些頹廢。

像是被人了筋挫了骨。

沒人敢問。

冬天早晨的空氣清冷而刺鼻，襯得每個人的表都冷的。

小葛了凍得通紅的鼻子，說：“我現在就想洗個熱水澡。”

江毅說：“我可以不洗澡，給我個地方躺著，讓我睡上三天三夜。”

楊馳：“做夢吧你。今天還有能訓練。”

小葛仍然糾結于自己臟兮兮的外貌，說：“每次出任務回來，都這一個愿。”

銘聽見，嘿嘿憨笑：“我的愿是能給點熱水喝，自來水太冰了。”

李則沒說話，眼著路對面的早餐鋪子。附近的居民們在吃早餐，蒸汽涌出來，香味撲鼻。

楊馳扭頭問宋焰：“哥，你呢？每次任務結束，最想要什麼？”

宋焰呼著煙，眼神看看這一圈在風中面灰白的小年輕們，說：“人都齊整。”

眾人齊齊一愣，隨即咧笑起來。

“別笑了，他媽的一個比一個臉黑。”宋焰吸掉最后一口煙，從里捻下煙摁滅在腳邊，站起，“走人。”

一群小伙子跟著從地上起來：“回去嘍。”

宋焰卻抬抬下指對面：“先把肚子填飽。”

“好嘞！”眾人歡呼。

一堆人走向早點鋪，渾塵土。周圍人匆匆經過，有的投來好奇而短暫的一瞥，有的皺眉于他們臟的外表，有的視無睹，繼續自己一天的路程。

每個人都習慣了這座城市的繁榮與安穩，就像習慣了它的涼薄和冷清。

……

許沁這一個星期都睡得昏昏沉沉，從潘青青那里拿到的安眠藥起了作用。不知道睡得好不好，但起碼是能睡著。

上早班的日子，在七點半起來。

洗漱時，客廳電視機里播放著早間新聞，和pm2.5一起上漲的還有房價：

“帝城八區房價持續上漲，均價突破6.2萬一平米；其中，以七楓路街區領跑全城，高檔社區棕櫚花園的均價更是達到14萬一平……”

許沁洗著臉，想著不久后的主治醫師評選。如果功，主刀的手范圍會大大擴展，薪資也會隨之大幅上漲。

剛洗完，手機響了，是付聞櫻打來的，說是例行詢問一下好不好。許沁卻清楚是想問最近的相親狀況。

許沁又相親了。付聞櫻提出時，也反對過，無果。

對方是某部長的兒子，有錢有貌，有學識有才華，對許沁說：“你什麼都不用做，不上班都行，嫁進我家安心生活，只要生個兒子就好。”

還不如蔣裕呢。

許沁說：“我不喜歡。”

付聞櫻嘆了口氣：“怎麼又看不上？”

許沁沉默良久，輕聲：“媽媽，我說過，我有喜歡的人。能不能——”

心里突然就涌起那麼一沖，想做一番掙扎，可話才開頭，就沒了結尾，自己也知道是無力的。

剛才無頭而起的洶涌思念也在一瞬間無尾地消退下去。

付聞櫻平靜地等待了一會兒，意料到不敢開口，只問：“沁沁，媽媽當年跟你說過的話，沒忘吧？聽媽媽的話，好嗎？”

電話掛斷后，許沁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看看手表，要去上班了。

走去客廳拿遙控準備關電視，畫面上出現消防員的影：

“昨天下午，新天地廣場門口一位小孩不慎卡在了旋轉門中，七楓路消防中隊接警后迅速趕往營救……”

許沁的手指遲鈍了一秒，像是思想開了個小差，又像是大腦神經和手指出現了不協調，待反應過來便迅速關了電視，拿上鑰匙出門。

可就像裝沙的玻璃瓶開了一道裂，雙手拼命想要去攔截，沙還是源源不斷地從隙里出。

背靠著電梯壁，站在下行的電梯里，眼前全是那天他從家里沉默離開的畫面。

開車去醫院的途中，在一個紅燈口停下，目又撞見了那紅的燈，強迫自己腦中一片空白，不要去聯想。

當這種強制的潛意識即將崩塌時，迅速轉頭去看車窗外，只看見灰蒙蒙的霧霾，高樓匿其中。

整個世界蕭索而抑。猝不及防的，一輛紅的汽車從視線里奔馳而過，車鮮艷如火，在灰暗的背景里拉出一道彩。

一瞬間，思維的屏障潰不軍，突然就想：這個時候，城市的另一角，宋焰在干什麼？

另一個街區上，宋焰帶著手下的士兵們在小店里吃早餐。

大伙兒早已腸轆轆，油條，豆漿，面條，小籠包，蒸餃，一腦兒全上桌，抓到什麼都往里送。

室暖氣大，桌位又挨著廚房里的蒸屜，不久前還在冷風中凍得發白的一張張臉上漸漸浮現出了紅潤。

宋焰吃得不多，也不急，時不時抬眼看一看自己的弟兄們，清一的年輕士兵，來自五湖四海。年齡最小的十九歲，最大的也才二十五。

到明年，他或許會離開；而這里頭有的明年服役期滿，無法留下安置，面臨轉業。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大部分軍人都無法在軍隊里一直干下去。

小葛吸溜著面條，問江毅：“江哥，明年退役了打算去哪兒？”

江毅笑：“回老家，看看是做保安，還是弄汽修。”

李說：“想想別的路子，到企業里做專門的消防管理也行。”

江毅說：“每年退的兵那麼多，哪兒得上我。再說我農村來的，沒背景也沒關系，托不了人。”

宋焰沒發言，埋頭吃面。

干消防這些年，年年送戰友退役復員。大家都是窮苦孩子出，沒路子，在隊里學的滿技能出了社會無施展，只能回到老家做些沒有技含量的活，維持生計。

默默無聞地來，默默無聞地走。

宋焰岔開話題：“上邊說了，明年會漲工資。”

眾人興：“漲多？”

宋焰：“三百。”

大伙兒高興極了，楊馳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喜笑開：“整好，湊齊了四千五一個月。”

李羨慕：“我才三千多。”

楊馳道：“你才剛來，熬一熬。”

李點點頭：“誒。”

宋焰極淡地笑笑，又說：“從明年開始，制度改革，周末也休放假。沒那麼累了。”

李一臉無所謂：“反正我放假也沒地方去。”

小葛瞪他：“睡覺啊。這一天天的，累死我了。”

楊馳：“小葛，你一天到晚地累，是不是右手用多了？”

小葛：“老子踹死你！”

小伙子們嬉鬧一團時，一位年輕的姑娘從桌邊走過，小葛無意間扭頭看一眼，目跟著走。宋焰順著看過去，那姑娘和小葛年齡相仿，材小，長相清秀，買完早餐離開了。

宋焰再看小葛，從他眼里看到了年輕男對最原始的慕和，稍縱即逝。小葛回過頭時，臉上就沒了笑，再低頭看看自己一的黑灰，人整個兒沉默了下去。

宋焰喝著豆漿，心中復雜得不知該作何想。

也就是在這一刻，他想起了他的那位姑娘。

這些天他忙著訓練和執勤，不去想。可此刻一想起，便如利刃穿心，心被撕開一條口子，冷風嗖嗖地往里頭灌。

功虧一簣。

……

霧霾一天比一天重，學校持續放假，醫院照常運轉。

這些天，許沁沒再外賣，中午都在食堂吃飯，發覺飯菜越來越難吃，準備倒掉時卻再次想起宋焰，想起他說部隊里的伙食比較好。

也是，軍人最需要力，吃不好飯可不行。

可這份工作也是需要力的，想一想，便又勉強多吃了幾口。

和門診不一樣，急診沒有午休時間，吃完午飯得趕回去上崗。

這天下午，許沁主刀完了一臺手。

手難度雖然不小，但完度很高。結束時，許沁發現徐肯教授全程都在隔壁的觀察室里看著，表嚴肅，分辨不出好壞。

看到手結束，他面無表地轉離開。

許沁迅速收拾好自己了追出去找徐肯教授。

“徐教授！”許沁一路跟著跑進樓梯間，安全門在后哐當關上。

徐肯停下腳步。

“我見您看過剛才的手了，想請教您，看您有沒有建議或是指點給我？您的意見非常寶貴。謝謝您。”

得到的回答是：“你的技堪稱完，我沒有多的可以教你。”

許沁清楚徐肯的格，他不會說客套話的，那邊是肯定了。可——

“可您依然對我有意見，是嗎？”

徐肯道：“你對待病人，像對待一只做實驗的兔子。”

許沁一直都清楚徐教授和的分歧點在哪兒，認為這是人與人之間的觀點差異，無傷大雅；且一貫不喜和人談通，所以從來沒挑明過。

可現在，主治醫師的評選已進要關頭，這分歧或許會影響晉升。雖然依靠孟家的關系，十拿九穩，但這次，前所未有地希靠自己。

到這路上，也無可退了。索挑開了說吧。

許沁道：“徐教授，你和我看待醫學的方式不一樣，但殊途同歸，救人就行。您認為醫者要心與，可我不認為自己以冷靜旁觀的學態度去解決問題有什麼錯，這無非是觀念的分歧。”

“醫人者，先為人。”徐肯未正面回答，卻反問，“許醫生，你選擇醫學這條路時，立下的誓言，你還記得嗎？”

許沁微愣，眉心稍稍蹙起。

“我將維護醫業的榮譽和高尚的傳統。我將給予人類生命最大的尊重。”徐教授念著這段誓詞，道，

“你對生命缺最基本的尊重，你違背了醫者的誓言。醫學的榮譽和傳統不在你這種人手里。正是因為你是一個極有天賦的外科醫生，我才如此痛心。”

徐教授說完，下樓離開了。

許沁站在原地，心境難明。

徐肯教授的話似乎給了一的震撼，可這震撼來的太過冠冕堂皇，又似乎沒有那麼大的。

這覺像蛛縈繞心間，輕不可，卻纏綿在那里。

許沁推開安全門上走廊時，無意一抬頭，迎來了心的猛震。

看到了宋焰，一橄欖綠的軍裝，姿筆，站在走廊盡頭的窗邊。

許沁在一兩秒沒有反應，不知他怎會在這個時刻出現在這里。這也是第一次見他穿軍裝，戴著軍帽，腰帶束，更顯肩直背，人高長，整個人英姿颯爽，拔得像一棵白楊。

宋焰原本看著一旁，像是應到什麼，目移過來，落在上。

剛從手臺下來，一淺綠的手服，腳底踩著灰的鞋，頭上還罩著手帽。此刻著他，眼睛微瞪，表仍是木木的。

整個人可以用臟、、差三字形容，極其的不修邊幅。

許沁愣了一兩秒，反應過來后第一個作是迅速把頭上的手帽扯下來，一頭烏黑長發瞬間散落。

倉促抓了兩下頭發，無意識地就準備朝他的方向走過去，子往前一傾還沒邁腳呢，想起說好再不見面了的，于是趕剎住腳步往反方向轉，這一轉又發現后邊是堵墻，沒路……

人只得又轉回去面對他。

宋焰眼神寂定，遠遠看著這一連串忙作。

許沁目躲閃，著頭皮朝他的方向走過去，腳步匆匆，直奔兩人中間的走廊拐角。

眼見走到拐角要轉彎了，宋焰邊的安全門被推開，醫院后勤保障部的劉副主任走出來：“抱歉抱歉，宋隊長，讓你久等了。底下的人心，資料弄混了你看——誒？小許？”

被領導點名的許醫生于是平靜地停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