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嬤嬤是沈氏最信重也最得用的嬤嬤,沈氏做事慣來不瞞。
容舒猜想,周嬤嬤應當是知曉聞溪被送往了何的。
果然,容舒剛言罷,周嬤嬤便瞪大了眼,驚慌道:“姑娘如何知曉這事的?”
“嬤嬤不必多問,也不必同阿娘提及此事。嬤嬤只需同我說,你將送去了何。”
容舒只知曉聞溪去了肅州,卻不知是肅州哪個地兒。
肅州方圓不小,要大海撈針般尋人談何容易?
一個年輕貌的姑娘,在肅州那樣窮山惡水的地方,自是越早找到越好。
周嬤嬤了手中的帕子,定了定神,道:“是高臺縣的一衛所。姑娘,那子是自個兒心甘愿離開上京去肅州的。您聽老奴一句勸,莫要去尋。”
作為沈氏的娘,周嬤嬤一直知曉沈氏的心結在哪兒。當初送走聞溪的事,的的確確是經手的。
可這事連夫人都不大清楚,大姑娘究竟是從哪兒得知的?
莫不是張媽媽了?
已過知天命之年的老嬤嬤心里急慌慌的,想尋張媽媽來問個究竟,偏生今兒張媽媽生了病,并未回來侯府。
囁嚅著,還想再問什麼,可電火石間又想明白了,大姑娘只怕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若不然,此時此刻,不該是現下這個反應。
于是那到的話瞬時便碾碎在舌尖,生怕問多錯多。
容舒打聽到聞溪的下落,心下一松,也不同周嬤嬤多說,算了算時辰,便回了正屋。
周嬤嬤信誓旦旦地說聞溪是心甘愿去肅州。
若容舒沒有往后三年的記憶,興許會信。
可前世阿娘分明在獄中同垂淚道,是對不起聞溪,讓務必要尋回聞溪。彼時阿娘握著的手,眉梢眼角俱是后悔之意。
阿娘雖子烈,但自來是個心善之人。會將聞溪送走,大抵就是為了讓得償所愿。
有時容舒都覺著,在嫁與顧長晉這件事上,阿娘比還要執著。
是以,不管周嬤嬤怎麼說,容舒都會去把聞溪尋回來。不僅僅因著是顧長晉的心上人,更因著本就是無辜被牽連的人。
錯了的事,就該盡早去撥反正。
容舒記得聞溪是去了肅州半年后才親的,只要在親前找到,一切都還來得及。
回到正屋,容舒鋪紙提筆,不到半刻鐘,一封寫著“霓旌親啟”的信便被塞袖子里。
這廂剛寫好信,那廂沈氏便悠悠轉醒。
瞥了眼墻邊的更,忍不住對容舒嗔了聲:“怎地不早些醒我?馬上都要開席了。”忙喚了丫鬟進來梳妝換裳。
才剛拾掇停當,便有婆子在門外稟告,說老夫人與侯爺已經去了出云樓。
出云樓是侯府專門用來擺宴席的地方。
往常擺宴,分男賓賓,小孩兒還要另設一桌,由丫鬟仆婦伺候著用飯。
今兒是家宴,倒是去了些講究,只在大堂擺了一桌,上頭冷盤、熱盤、果子、面點子擺了足有數十盤。
容舒與沈氏進去時,承安侯與顧長晉已然就席。
翁婿二人坐在一塊兒,承安侯興致地說著話,顧長晉垂眸側耳恭聽,一副相談甚歡的模樣。
容舒忍不住多了顧長晉兩眼。
這位父親是閑云野鶴般的子,平日里多是躲在書房里寫詩作畫,不大管場上的事。因懂些蠻夷之語,如今在鴻臚寺里領了份閑差,任鴻臚寺右卿。這職位是五品職,管的事兒不多,大抵也就外吏朝覲、諸蕃貢那兩月會稍稍忙碌些。
顧長晉卻恰恰相反,不詩作對,也不書畫,就埋首案牘辦公。即便是休沐日,也要去府衙寫呈文。
父親將他去書房時,原還以為二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多半聊個幾盞茶景便要作罷。
可這會瞧著,父親倒像是與他聊得十分投契。
容舒心中納罕,目在顧長晉上便不自覺多停留了須臾。直到顧長晉偏頭來,方才回過神。
二人四目相對的樣子,在旁人看來便是一場郎妾意的眉眼司了。
二夫人笑道:“昭昭索便坐在允直旁罷,省得坐得遠了,你二人還得費眼。”
這話里言間的打趣,倒是引起了滿堂哄笑聲,連沈氏都拿起帕子掩一笑。
容舒也笑了笑,大大方方道:“侄給二伯母求個饒,二伯母莫再打趣我們了,麼?”說著便在沈氏旁落了座。
開了席,仆婦給眾人上湯羹,容老夫人環顧四周,招來個婆子,問道:“怎地不見裴姨娘?這樣的家宴怎能了?差個人去請裴姨娘來吃席。”
裴姨娘在侯府地位特殊,每逢家宴,也不必像旁的大戶人家一樣,立在主母后給主母布菜,而是與眾人同坐,一同用膳。
今日容舒回門,雖是家宴,但顧長晉到底算半個外人,讓裴姨娘與眾人同桌而食,委實是不合規矩,傳出去多半要惹人笑話。
是以沈氏出發前特地讓人去了趟秋韻堂,囑咐裴姨娘不必來出云樓。偏生容老夫人有心要落沈氏的臉,見裴姨娘不在,便特地唱了這麼一出戲。
沈氏心中窩火,臉立時冷了下來。
慣來是舍得一剮的子,今晨在荷安堂,老夫人埋汰容舒的話已是讓心生怒意。現下又故意當著顧長晉的面,抬裴姨娘來打的臉,不過是仗著不敢在婿面前鬧笑話罷了。
容舒知曉沈氏子烈,怕與容老夫人起沖突氣壞了子,忙放下玉箸,正要說話,不想對面那位神淡淡的郎君卻搶在前頭開了嗓。
“此舉不妥。”
這話一出,席上一雙雙眼俱都了過去。
顧長晉手里還著個碧瓷茶蓋,指尖被那濃烈的碧映襯得如同白玉一般。
眾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著急,漫不經心地把著那茶蓋子,氣定神閑道:“依大胤禮法,未得主母首肯,妾不得與主母列席同坐。”
一言訖,放下茶蓋子,又側頭與承恩侯道:“岳丈大人,圣人遵祖宗之法,循祖宗之禮,常言:民無廉恥則不可治。非修禮義,則廉恥不立。(1)若允妾登堂上桌,恐落人治家不嚴之口實。日后傳至圣人之耳,輕則罰俸,重則降職。還岳丈大人三思。”
年輕的郎君著青袍,聲音平淡如水,眉眼間卻有清正之氣。分明是不鋒芒的,卻有著令人信服的力量。
這樣一番剛正嚴明的話落下,席間登時雀無聲。
容老夫人斷沒想到顧長晉會這般目無尊長,心口一時急火上攻,直鬧了個紅頭赤臉。就連慣來自視甚高的容涴,也被氣得了手帕,紅著眼看向承恩侯。
承恩侯眉宇微蹙,顧長晉說的他不是不懂,外頭的人說他寵妾滅妻的事,他也不是沒聽說過。但不管旁人如何說,裴氏對他來說,到底是不一樣的,他心里頭也從未拿當妾室看。
承恩侯心底有些不悅,但作為朝廷命,又不得不順著顧長晉的話。
“的確是不妥,讓那婆子回來罷,母親不必差人去請裴姨娘。”
去請裴姨娘列席之事就此作罷。
仆婦婆子們安靜上菜,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的,比鵪鶉還老實。席上眾人也默默用膳,連慣會暖場子的二夫人都閉了。
這一頓回門宴,有人吃得如鯁在,亦有人吃得開懷舒暢。
容舒一路彎著角,將顧長晉送出大門,旋即便立在馬車旁,對顧長晉認真福了一福。
“方才多謝郎君仗義直言。”
不管如何,今兒顧長晉的確是替清蘅院出了口氣,該謝還是應當謝的。
顧長晉看一眼,似是怕會錯意,淡聲解釋道:“不必言謝,我在刑部任職,方才所言不過是職責所在,非因你之故。”
說完也不待容舒回話,側眸看向橫平,道:“啟程吧,從長安街過,去刑部衙門。”
馬蹄得得一陣響,容舒目送著馬車消失在巷子口,下意識抬眸了日頭。
此時已過晌午,長安街的那場混該結束一個多時辰了,顧長晉若是從那里過,應當無事。
這念頭在心里不過一轉便拋之腦后。
容舒扭頭對盈雀道:“今日你兄長可在外院當值?”
“在,姑娘可是有話要吩咐兄長?”
容舒需要人給送封信到護國將軍府,盈雀的兄長在外院當值,經常做些跑的差事,恰是個合適的人選。
從袖子里出一封薄薄的信,道:“讓他將這信送到護國將軍府那兒。”
盈雀知曉自家姑娘與護國將軍府的丹朱縣主穆霓旌好,這信自然是給丹朱縣主寫的。
只是……
“這是姑娘寫給丹朱縣主的信罷?”盈雀遲疑道:“只如今縣主人在大同府,并不在上京,這信如何給?”
容舒笑道:“信送到將軍府,自會有府衛替我轉,旁的讓你兄長不必管。”
盈雀恍然,心里頭不免有些好奇。
姑娘慣是不麻煩人的子,究竟是有甚急事,竟要勞煩將軍府的府衛親自送信去大同府?
清蘅院。
沈氏正在午憩。
容舒輕輕掀開室的簾子,走了進去。
沈氏睡得極沉,許是在等之時不自覺掉夢鄉,頭上的簪子步搖都還未卸下,在榻上挨著個大迎枕便睡了過去。
容舒拖過一張圓錦杌坐下,慢慢地給沈氏拆下鬢發里的簪子與步搖。
沈氏一雙黛眉即便在夢中也不曾松開過,心事重重一般。
是因著方才在宴席的事吧,祖母吃到一半便離了席,容涴說要攙祖母回荷安堂,撂下玉箸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好好一場回門宴,最后竟結束得如此尷尬,沈氏心里頭大抵是氣狠了。
說到底不過就是因著東郊的那莊子罷了。
沈家是豪富,沈氏實則是個出手極闊綽的人。
老夫人開口的若是旁的東西,沈氏多半會應下,可老夫人張要的是阿娘給留的東郊莊子。
便是沈氏的底線,東郊這莊子阿娘定然不會應。
如此一來,以老夫人那子,還不知要怪氣多久哩。
這事不便出面兒同老夫人對著干,但有一個人卻是能夠出點兒力的。
容舒給沈氏掖好被子,便快步出了清蘅院。
周嬤嬤跟在后,忙問道:“姑娘這是要去哪兒?”
“秋韻堂。嬤嬤不必跟來,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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