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師們雖不知這一行人的份,但出門在外,總是多一事不如一事,便也沒有發火,只解釋道:“公子怕是看錯了,這是上好的療傷藥。”
“是療傷藥,但是里面加了赤丹花,赤丹花會散氣蝕心脈,連續用上十天,任誰都救不回來。”柳弦安道,“況且他本就傷重,應該會比十天更短。”
“這……公子是大夫?”那鏢師頭目見他說得有條有理,也不敢輕視,親自將藥瓶送過來,“這藥是我們從家里帶的,理應不會有古怪,還請公子再仔細看看。”
“不用看啦。”阿寧擋著男人,不讓他靠得太近,“連我都能聞出來,說明這里面不僅加了赤丹花,加的量還不。你們還是盡快將他傷口上的藥與淤清理干凈,再用繃帶包扎好,馬上送到白鶴山莊求醫吧。”
“我們原本也是要去白鶴山莊的。”這時后頭又有一個鏢師站起來,“既然這樣,也別在這里耽擱了,還是抓時間。”
頭目辨不清柳弦安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但也不敢拿人命開玩笑,更沒空判斷傷藥是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所幸這里距離白鶴城已經很近了,于是匆匆道謝之后,就下令眾人整理行裝,即刻出發。
鏢師們重新抬起擔架,在頭目一連串的催促聲中,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離開了這片樹林。
高林拿起佩刀,上三個護衛拎著桶,也去了溪畔取水。
待到四周重新安靜下來,梁戍才開口:“既會看診,為何不替他一次治好?”
“王爺誤會了,我不會看診,也從未替人看過診。”柳弦安解釋,“只是能辨出各種藥材的氣味。”
這對白鶴山莊的爺小姐們來說,算基本功,人人都是從四五歲就開始學,唯一的區別只在于有人學得快,有人學得慢,而柳二公子,則是因為學得實在太快了,所以任誰都覺得他在耍,哪怕考全對,也被大人斥為作弊。
柳弦安沒有解釋,彼時他年歲尚小,并不太理解先生是怎麼判定的,只是盯著那兩撇不斷飛舞的小胡子,默默后退兩步,免得口水噴到自己。挨了一陣罵后,忍不住就搖頭晃腦地慨,果然,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啊,我還和這種人有什麼好說的?
仰天而噓,仰天而噓。
后來諸如此類的事,又發生了許多次,柳弦安在剛開始的時候,還曾經試圖站在別人的立場上,用他們的眼來審視自己的行為,看是否當真荒誕浪,但后來一想,世人如果用他們自己的想法來作為判斷對錯的標準,豈不是人人都能有一個標準?既然人人都能有一個標準,那我何必非要遵從他們的標準,而不能遵從自己的標準?
想明白這一點后,柳二公子重新躺回綿綿的榻上,舒服地長嘆一聲。
在往后的歲月里,他也徹底放飛,將自己活了一個飄飄搖搖的神人。一只腳囹于凡人之,只能踏在紅塵里,羈絆著父母親朋,目睹著生死病痛,另一只腳卻借力不滅的思想與神,高高踩在萬丈青云之巔,縱游于四海,往往樂不思歸。
他的世界里有一只白鶴,能隨時隨地托舉日月。
而梁戍和他截然相反。
朝堂傾軋,戰場廝殺,樁樁往事足以化一場大火,將所有年時的天真念想燒個干凈。他的記憶里是沒有鶴松風的,有的只是權和屠戮,以及漫漫長夜下的一壇烈酒。
梁戍還記得在自己小時候,曾經見過白鶴山莊的主人,他那陣帶了許多弟子來西北援軍。戰事如拉滿的弓弦,自己跟在師父后,沒日沒夜率領一批一批銳的士兵出戰,再用擔架一批一批地把傷兵抬回來。戰火燃起、熄滅、再燃起,撕裂、痊愈、再撕裂,暗紅的夕高懸于大漠上方,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火在灼嗓,在某些疲力竭的時刻,他甚至懷疑自己陷進了一場永遠也不會有盡頭的慘烈回。
阿寧把火堆撥弄得更旺了一些,又從小葫蘆里倒出來幾粒包好的小藥丸:“公子,吃了安神藥早些睡吧。”
柳弦安卻道:“今晚早睡不了。”
梁戍聞言,眉宇稍稍一。阿寧沒搞懂,還在小聲地追問:“為何?”難不王爺要與公子聊天?不應該啊,我看王爺一直在出神,也沒有要主同我們說話的意思。
柳弦安道:“又有人正在哭喊著朝這邊走來。”
阿寧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足足過了老半天,風才送來一若有似無的鬼。
柳弦安的耳力差不多能和功深厚的梁戍相媲,純粹是因為打小沒什麼朋友,所以在大段大段孤獨的思考中,他學會了捕捉風中的每一聲音,來與自己作伴。
梁戍問:“那你可知來的是誰?”
柳弦安搖頭:“不知,不過應該傷得極重,否則發不出這種聲音。”
聲嘶力竭嗓子倒劈,不知道的,還以為渾的骨頭都被打斷了——不過事實上也差不了太多。
高林穿出林,手里牽著一條繩子,繩子上拴了一串鼻青臉腫的鏢師,正是方才那伙人。而鏢師的頭目,則是和三名兵士一起急匆匆抬著擔架,他的胳膊也了傷,正在往外滲。
柳弦安稍微有些詫異,一來詫異他們原來真的有問題,二來詫異高林是怎麼發現的?
高林上前對梁戍道:“主子猜得沒錯,他們走了沒多遠,就想刀殺人。”
殺誰?殺鏢師頭目和擔架上躺著的人。若不是高林及時出手,只怕山中早已多了兩尸。
“多謝這位義士。”鏢師頭目驚魂未定,顧不得自己還有傷,跪地連連叩首,“還請各位再幫我一回,幫忙將我家主人送往白鶴山莊,若能救他一命,我常霄漢日后定當以命相報!”
眼見這人趴在一堆石上,將腦門子磕得滿是印,梁戍轉過,瞥了眼樹下坐著的柳弦安:“能救?”
高林萬分迷,這能不能的,柳二公子哪里會知道。
柳弦安站起,走到擔架旁,這才看清傷者的臉,容貌稚,頂多也就十五六歲,但發青,脈象紊,比剛剛更加不如,于是抬頭問:“他方才又被摔了一下?”
高林虎軀一震,稍微刮目,真能看出來?
常霄漢趕忙點頭:“是。”
“不必送往白鶴山莊,摔了一下,毒氣攻心,已經來不及了。”柳弦安出手,“阿寧,把你的藥箱借我。”
阿寧一路小跑去馬車里取。
柳弦安打發常霄漢去燒水,自己挽起袖,把傷者的擺正,又將頭稍微墊高了些。高林看他手法生疏,力氣也不大,完全不像白鶴山莊里那些能徒手接胳膊鋸的大名醫們,就從牙里往外字地問:“王爺,行不行啊,別給人活活治死了。”
梁戍道:“不必出這做賊的腔調,柳二公子能聽到。”
高林:“……啊?”
“我不治,他肯定會死。”柳弦安回答問題時并未抬頭,仍在看著傷者,“姑且一試,我猜應該和書上所寫差不多。”
姑且、我猜、應當、差不多,四大要素一樣不缺,高林覺得,這位不知道哪個門派的主人可能也就代在今天了。手下是細,傷被喂毒,打斗時從擔架上滾下來,現在還遇到了一個半吊子大夫,真的是要多倒霉有多倒霉。
還是盤算盤算下輩子吧。
“公子。”阿寧把藥箱打開,柳弦安給銀針消了毒,找準位的位置,緩緩往里推。他只在施第一針的時候稍有猶豫,而后便一針比一針利索,手法行云流水,不消片刻就把面前的腦袋扎了刺猬。
阿寧拿著手帕,替他了額上的細汗。
常霄漢在燒好水之后,就一直守旁邊,雖目不轉睛盯著,卻完全沒發現這是柳弦安此生頭回看診施針,還覺得他看起來很是有竹,自家主應當有救。于是懸在嗓子眼的心也就慢慢回到原位,又問阿寧:“不知這位大夫該如何稱呼?”
“我家公子姓柳。”
“柳,姓柳?”常霄漢一驚,“莫非是白鶴山莊的人?”
“是,你聲音小些。”阿寧提醒,“別吵了公子。”
“好好好,我不說話。”常霄漢幾乎要喜極而泣,口中喃喃念著老天保佑,一屁癱坐在地上,倒是完全不張了。
高林抱著刀站在一旁,心說老天到底有沒有保佑,現在還很難判定,沒看見你家主已經有出氣沒進氣了嗎,萬一人真沒了,可和我們沒關系。
他正這麼想著,擔架上的昏迷不醒的人突然猛咳出一大口黑。阿寧立刻高興地說:“公子,他快醒了。”
高林:“?”
柳弦安將最后一銀針出來,徐徐吐出一口氣:“確實不難。”
“是,柳公子醫高超,肯定不難。”常霄漢又向他深深作揖,并不知道這里的“不難”,其實是指“按書施針,果然不難”。
那按書開方子,也就一樣不難。
柳家的醫書都是由自己人編纂,各種癥狀、藥理、相生相克法都寫得極細,這也給了柳弦安許多方便。他很快就對癥開出兩張藥方,一張外敷,一張服。
趁著這個空當,阿寧也取出繃帶,想替常霄漢理一下胳膊上的傷。他先用干凈的布紗將污拭干凈,還沒來得及上藥,卻像是又發現了什麼古怪,湊近仔細聞了聞,皺起眉道:“你自己也中毒了,沒發現嗎?紅鵝藤曬干后點燃,散出的香氣若是吸過多,會導致虛,無法聚神提氣,若是常年用,和吃化功散沒什麼區別。”
“我?”常霄漢經他提醒,才恍惚覺得自己最近是有這麼些個癥狀。萬里鏢局的鏢師出門,口的東西都要先驗毒,但傷藥與寢時的室熏香卻是不會細查的,鬼若想下手,的確有的是機會。
想起這一路的種種相,他后背又出了一層劫后余生的冷汗。
“不過你底子好,不算大事,緩幾個月就好了。”阿寧纏好繃帶,繼續說:“你家主的毒已經清理大半,余下的,用藥就能慢慢調理過來,待抵達白鶴城之后,可以去城東找康泰醫館的張大夫,他那既能住宿,也能幫著合傷口和煎藥,至于白鶴山莊,向來只接待全國趕著救命的病患,你們就不必再去搶位置了。”
“好,神醫都說了沒事,那我們自然不會再與別人爭搶。”常霄漢連連點頭。
高林沒想通,怎麼搞的,這位二公子看病救人不是立竿見影利索?連邊小廝都能張口謅出一大段,居然都能被傳為柳家歷代最無能沒用的兒子,白鶴山莊要求未免忒高。
擔架上的人呼吸已經逐漸平順,常霄漢又來向梁戍與高林道謝,同時提出,能不能向他們買一架小馬車,或者只有一匹馬也可以。
這種得寸進尺的討要,著實不應當,但荒郊野外,他又實在找不出別的路子,也只能厚著臉皮張口。
常霄漢繼續道:“在下是萬里鏢局的教頭,傷的是我家主人常小秋。我們本來是奉總教頭的命令,押送一批貨到清江城,不想會在伏虎山一帶遭到伏擊,本來我還心中納悶,好端端的怎麼會遇到一伙山賊,現在看來,或許這外勾結的陷阱早就設下了。”
梁戍的目往左側一掃。
那群被高林帶回來的鏢師大多疼昏了過去,有幾個沒昏的,也是半死不活在那蠕。對于這群人,常霄漢暫時沒想好要怎麼置,按理來說,他應當把他們押送回鏢局審,問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現在這急勢,自己又實在分乏,正在棘手之時,突然聽高林說道:“馬車給你,人留下,正好我們也要去伏虎山,倘若他們當真與山賊有勾搭,還能問問話。”
常霄漢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他已覺察出對方不愿份,就沒有多問,但看著氣度也能猜出必定出自名門,再加上對自己有救命之恩,還能與白鶴山莊的公子同行,理應是信得過的,便道:“在伏虎山附近的木蘭城,也有萬里鏢局的分號,倘若義士方便,在問完話后,可否將他們送到那里關押?”
高林未置可否,只是吩咐護衛收拾出一架小馬車,讓常霄漢駕著,帶常小秋先行前往白鶴城。
柳弦安對叛徒的事完全不關心,也沒聽隔壁的對話。他把藥箱整理好,又仔細洗干凈手,覺得有些了,頭也暈,就從包袱里取出一塊糖點心,站在樹下慢慢吃,不遠那伙淋淋的、滿污的人,似乎完全沒有影響到他的食。
高副將側過頭,抱起胳膊,小聲對自家王爺說:“是個神人。”
梁戍面未改,手指卻幾不可察地一。
嗖!一道銀飛速沒一名鏢師的下腹,打得他雙目大張,嗷一嗓子噴出黑。
搞得柳弦安外袍下擺一片狼藉。
“公子!”阿寧趕扯著他往后退。
高林瞠目結舌,他緩緩扶住額頭,不愿多看。
雖然我們驍王府向來沒什麼臉面,但這種丟人事以后能不能做。
柳弦安倒是沒多大反應,他把半個點心包好,讓阿寧暫時拿著,自己則是回馬車換了件外袍,然后就又重復了一回洗手干的步驟,再接過點心接著吃。
連話都沒多說一句。
高林又被這種反應給震住了。
梁戍盯著他不不慢的吃相,盯了半天,終于發現一件事。
這人好像不會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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