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二年,廣郡,薊城。
此地曾經是堯帝后嗣的封地,若干年之后,又為燕國的國都,不過于當今而言,這些都已經是過去。
因為現在是秦始皇三十二年。
昔日戰國七雄之一的燕國,早在七年前便已經滅國,現在掌控這片土地的,是大秦鐵騎。
時值深秋,大秦帝國的黑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遠有大片的煙塵迫近,不多時,一條由青銅車馬與披掛鎧甲的衛尉軍組的威武長龍出現在城樓戍卒的視線中。
在前開道的立車由四匹高頭駿馬牽引,馬頭上裝飾有莊重而不失華的瓔珞,青銅彩繪傘蓋下的們頭戴鶴冠,腰佩長劍,弩盾俱全,神肅整。
數輛立車與扈從衛尉軍之后,是數輛皇帝才可以乘坐的金車。
戍卒們遠遠見皇帝車駕蹤跡之后,便趕忙前去稟告早已在城門恭候的郡守、郡丞等人,眾人整頓冠,靜靜等待了兩刻鐘,便見一位相貌英武的青年將軍率領一支輕騎騎馬而來,士卒們四散開巡檢周遭是否有刺客或不妥之,那青年將軍則下了馬,向郡守等人面前走來。
郡守不等來人到近前,便主向前迎了幾步,神態恭敬,分外謹慎,并不因自己是一方大吏而驕矜自傲。
因為來人是上卿蒙毅。
在咸常侍皇帝左右,離京則于皇帝同乘一車的蒙毅。
……
秦始皇三十二年秋,嬴政東巡薊城。
這一年嬴政四十四歲,已經開始到壯年的逐步終結與肢的日漸蒼老,他篤信命數,近乎瘋迷的追求長生之道。
為了震懾六國民,展示國威,也是為了如盧生所言躲避惡鬼,滅掉六國之后,嬴政開始巡游天下,并在這年秋天,抵達燕國故都薊城。
金車途徑薊城城門,毫沒有要停下的跡象,繼續轆轆向前,而嬴政本人也只是過青銅窗扇對這座古老的城池給予淡淡一瞥,很快便面無表的將視線收回。
數輛金車依次進城,路線被拉得很長。
高漸離擊筑刺殺之后,嬴政不復近六國之人,博浪沙遇襲之后,出行的時候更是堅定地準備多輛車駕,除去皇帝心腹之人外,再無人知曉皇帝究竟在哪一輛車。
中車府令趙高嘗試著說些皇帝高興的話:“據郡守上報,旬日之前,薊城空中有五云彩,凝聚一個時辰之后方才散去,真人所尋的長生藥,想來也已在……”
因為盧生進言,稱神仙真人水不,逢火不侵,騰云駕霧而行,與天地同壽,嬴政極盡慕,自此以后令左右以真人稱之,不復稱“朕”。
而五云彩素來都是祥瑞之兆,更有士言稱五云彩出現之地,必有神仙停駐,故而薊城郡守發現之后,立時便將這祥瑞稟告上去,也是因此,才有了這次的薊城之行。
此時嬴政聽趙高說起此事,臉不稍微和緩幾分,了,正待說些什麼,忽然聽見腦海中遙遙傳來一聲模糊到不得分辨的呼喚——假的,都是假的……醒來……
嗡——
靈魂隨之發生一陣,那短促的呼喚聲隨之消弭。
嬴政不適的皺起眉頭,抬手了太。
怎麼回事?
那道聲音講了什麼?
什麼假的?
嬴政定神去想,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短暫的頭疼與呼喚似乎都只是白駒過隙,一瞬而已。
趙高察言觀,小心的問道:“真人可是有所不適?”
嬴政慢慢松開眉頭:“無礙。”
……
“你們看這本沒用嘛!”
空間里,朱元璋無奈的一攤手:“我就說這麼搞不行的,他對大秦和長生的執念太深,隨便本不醒他的!”
“始皇跟我們不一樣。”
李世民搖頭道:“我們死前雖然也有掛心之事,但總歸還算后繼有人,該托付的也都托付了,事后再發生什麼也是力有未逮,但他不一樣。胡亥篡國,趙高政,扶蘇自盡,大秦二世而亡,數代秦王的心在幾年之付諸一炬,他的心魔太大,執念太深。”
李元達抄著手,無奈的說:“關鍵是他自己本不想醒啊,我們怎麼喊都沒用,他沉浸在這場夢里邊,下意識的排斥從這場夢里離開。”
劉徹眼珠轉,左右看看:“關于當前這種人無奈的局勢,鄙人有一點小小的看法,或許可以把他喚醒……”
其余幾個人齊齊看了過去。
劉徹理智的分析:“始皇最惦記的就是他的大秦,最深的執念就是長生不老,咱們得對癥下藥啊,不然哪怕在這兒破嗓子,他也會拒絕接一切外來訊息的。”
然后說:“常言講不破不立,我有一法可破此局,只是……”
其余幾人道:“只是什麼?”
劉徹清了清嗓子,道:“只是鄙人不善打斗,倘若把人醒之后他惱怒,你們得保護我,不能落井下石!”
那幾人不假思索道:“好的好的!”
劉徹冷笑:“答應的這麼順溜,一聽就是假的!”
那幾人于是就放滿了語速,緩緩道:“噢,好的,好的。”
劉徹狐疑的看著他們:“你們說皇帝不騙皇帝?”
那幾人:“……”
那幾人躊躇了半刻鐘,勉為其難道:“行吧行吧!皇帝不騙皇帝!”
劉徹然大怒:“你們這群王八蛋,一開始果然都是騙我的!當過皇帝的,心都踏馬臟!”
……
是日夜間,嬴政于薊城燕國舊都行宴。
舞袖翩翩,竹管弦,盛宴之至深夜方才結束,上卿蒙毅被嬴政差遣往五云彩出現的山間祭拜,中車府令趙高隨從醉酒微醺的皇帝往行宮中去歇息。
夜深重,皎月出自云間。
嬴政好像有些醉了,又好像沒有,他抬起頭看天上的那圓月,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
這樣的明月與夜,他仿佛曾經眺過,腳下這條前往行宮的路,仿佛也好像曾經用腳丈量過。
只是,究竟是什麼時候?
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還有邊的人。
長子扶蘇,子胡亥,中車府令趙高,上卿蒙毅……
不知為何,每每見到他們時,嬴政心里總會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一層深重的悲憫與凄楚、憤懣與痛恨,想嘆息一聲,想喟然淚下,想拔劍而起,想殺之而后快。
命運來到了他的面前,只是卻如同隔著一層薄紗,總是窺不見中真意。
還有近來時不時在腦海中響起的異樣聲音——
我病了嗎?
還是說,即便貴為一統天下的至高天子,也仍舊無法抵死亡的到來?
不!
嬴政在心里發出一聲怒吼:天子是不會死去的!
天子秉承著上天的意志而生,先天就是要代替神祗牧天下黔首的!
我不能死!
我要長生!!!
……
醉意將潛藏在他心底最深的恐怖勾出,這一夜,嬴政躺在塌上久久不曾合眼,直到東方天際白,方才疲倦至極的睡下。
他做夢了。
嬴政清楚的知曉,自己此時正夢中。
因為他來到了天宮。
白云縹緲,瓊樓玉宇,低頭去看,卻見自己正青天之上,腳下山川河流依稀可見。
這,這莫不是傳說中的仙人所在?!
一濃重到極致的喜悅瞬間將嬴政淹沒,他幾乎無法控制的戰栗,糾纏他許久的關節疼痛與頭腦轟鳴消失無蹤,無盡的力充斥于他的,嬴政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壯年!
宮闕四遭籠罩著一層如夢似幻的白霧,他沿著玉砌雕欄,無師自通般的走到了宮闕最高,仙人鶴發,于正殿團之上,對他頷首微笑。
“來者可是人間帝皇嬴政?”
嬴政整頓冠:“嬴政見過仙人。”
仙人手胡須,贊道:“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爾六世之余烈,天下一統之盛事,論及功績,不敢說后無來者,卻也是前無古人,大善,大善!”
嬴政聽他提及自己功績,深以為然,不面矜,繼而猛然驚醒:“我雖為人間帝皇,然而終究難以擺凡俗,深陷生老病死苦楚之中,敢請仙人指點,授我長生,若得,必尊仙人為國師,世供奉……”
那仙人卻搖頭道:“吾輩業已超凡俗,俗世于吾何加焉!更何況你雖是人間帝王,但終究也只是□□凡胎,天下供奉業已足夠,又怎麼能奢求與天地同壽!”
嬴政心頭絕頓生,正待開口,卻聽那仙人轉口道:“不過,你于此方世界卻有大功績……”
嬴政被他這話吊的心里七上八下,數年所求近在眼前,一時之間,他竟反而不敢開口了,只雙目殷殷注視著面前仙人,希冀之溢于言表。
那仙人遲疑再三,終于喝道:“嬴政,且聽吾言!天行有常,六道回,自有定數,凡人豈有仙之理?爾于凡世所行所尋,丹藥也好,蓬萊仙山也罷,俱是虛假,絕無長生之!”
嬴政的心逐漸沉到了海底,卻聽那仙人又給了一線生機:“不過,你既于今日遇吾,可見與吾有緣——也罷,今日吾便于夢中傳授你長生不老藥的丹方,此事有違天道,吾只給你一次機會,你一一記下,切勿忘!”
驚喜來的如此突然。
嬴政原地怔楞了幾瞬,終于緩過神來,一時之間,他激得手掌發抖,連聲誠謝。
那仙人道:“長生藥由二十六種配料煉制而,首先……”
“且慢!”
嬴政在上了一遍,最后也沒能如愿,只得眼道:“仙人且與我份布帛書筆,事關重大,我實實懼怕落一二。”
仙人頓了一頓,揮一揮手,送過去一張布帛,一支筆。
嬴政找了塊小石板墊在膝蓋上,布帛鋪在上邊,眼觀鼻鼻觀心,只恨不能把耳朵豎起來聽。
仙人徐徐道:“長生不老藥的第一味藥材……”
嬴政下意識將頭往前湊了湊,卻驚恐的發覺眼前的瓊樓玉宇開始搖晃,那仙人的面容隨之變得模糊起來。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將他籠罩:“不!不——我還沒有……”
得到長生不死藥的丹方啊——
然后事的發展并不以他個人的意愿為轉移,這片夢中世界搖晃的愈發厲害,最終在嬴政的呼喊聲中徹底破碎。
長生的希明明近在眼前,然而——
如同靈智未開的猴子一般水中撈月,固然惹人發笑,但他跟那些愚蠢的猴子不一樣,他已經到了那月亮!
他明明已經到了月亮啊!!!
嬴政只覺五臟裂,幾吐,眼前晃了幾晃,映眼簾的是行宮床榻前懸掛的布幔。
旁邊,趙高收回搖晃他肩膀的手,聲提醒道:“真人,真人?醒醒,該吃長生藥了。”
嬴政暴漲,目眥盡裂,用一種令人骨悚然的眼神看著他。
趙高茫然又無措,戰栗著回看過去,不安道:“真,真人?”
……
中車府令趙高,卒。
……
據野史記載,趙高被暴怒的始皇帝砍了三千六百塊,死前手指蘸著連寫了十八個“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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