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說罷,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回遙向衛覦所在的馬車輕輕福,便隨杜掌柜打道回行宮。
牌樓之下,無論是太子、副丞、傅則安還是傅妝雪, 都如石像木在原地, 著那道決然的背影,無盡的恍惚中,還摻雜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若說昨日傅簪纓離宮之時, 背影還出幾分孱白與力弱,那麼今日上的質已化出約鋒芒。
卻無人知這刺從何而生, 又將刺向何。
“沒聽到嗎?”
久寂的馬車里傳出一道嗓音,“點兩個人, 按小娘子吩咐, 盯著傅氏一步步走回傅府。走一步, 打斷一條。”
這句令人骨悚然的話, 讓傅則安如夢初醒,神惶然地向馬車作揖:“請大司馬高抬貴手……”
“傅則安, 江離公子。衛某寡聞, 原來屈原夫子賦中的香草之君是拿來比你的,真是長了見識。”
車帷下的人依舊不面, 只有一個個字音敲冰碎玉:“可惜公子未家,令妻未有孕, 否則, 該讓那腹中胎兒也做個腹子,方對得住爾父持節北征時還不忘風流的大好節。”
輕描淡寫的一語, 譏諷了父, 恐嚇了子, 又詈咒了孫, 細思之下,幾近誅心。
傅則安上汗倒豎,遍惡寒。
馬車自他前駛過,經過李景煥,一刻未留。
李景煥手指攥著絹布木然立了半晌,才明白自己被無視了。
他堂堂東宮君儲,如今竟似不如路邊的一顆草,人見人嫌。可比起衛覦素來的桀驁不恭,更令他心寒百倍的,是阿纓那聲:我瞧不起你。
——“景煥哥哥真好,什麼都會,什麼都懂!”
——“那孤在你眼里何如?”
——“嗯,如雪中暖炭,時糕餅,求之盼之,中心懷之。”
——“……小饞貓,說得什麼七八糟的,你啊,快些長大吧。”
曾經的仰在天,變而今的踏塵泥。有無,頃刻而已。
李景煥掌攥拳,狠狠閉了閉眼。
*
太子心如何,已不在簪纓的考慮之了。回到行宮的南殿,進門時腳步都是輕快的。
任娘子還在旁邊氣憤難平,“若非方才大司馬的親衛攔我,我必當面問一問太子,何為小氣市儈?何為一銅臭?東宮又如何,當初和唐氏結親時怎不如此說?小娘子的決策當真英明極了,他不食人間煙火,就把這些年進肚的東西都吐出來。真是不說自家桶索短,反怨別人打井深,又當又立的,作態給誰看?”
任娘子當年嫁與杜掌柜的時候,唐夫人已經仙逝了,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唐夫人的風姿,卻對此等巾幗豪杰心向往之。
聽聞,唐夫人曾遠渡海洋,將中原的綢瓷銷至天竺,也曾行至西域,與漢盤陀國王后相談甚歡。
商人做到這個份兒上,且是生為子的商人做到這個境地,又豈止是區區一子、一商戶可定論的。
那些生來坐在金玉高堂上的,自以為便是尊貴高潔,既高潔,便莫要地盯著唐氏的財富,認真探究起來,還不知誰的臉更市儈一等呢!
說得痛快,杜掌柜忙提醒:“阿任。”
任氏反應過來,見簪纓一臉驚奇地著自己,自悔在小娘子面前說了話,“小娘子見諒……”
卻見簪纓充滿興趣地問:“任姊姊方才那句什麼桶索、什麼打井,是哪本書上的話?又當又立……又是何意?”
任娘子紅著臉囁嚅,“小娘子莫學,市井上的俗話,不是什麼好的。”
簪纓搖搖頭,“我從未聽過這些,倒覺得十分暢快。姊姊,我口角笨,方才在山下本想罵他們幾句的,只是找不出詞來。往后,你多教教我罷。”
方才簪纓在道上的那番慷慨之言,任娘子是一句不落聽在耳中的,心想這樣的口角哪里還笨?
再一對上小娘子那雙干凈無塵的眼眸,忽又心酸:小娘子活到這麼大,連五銖錢也沒見過,連一句坊間閑話也沒聽過,可見這些年在宮里,被拘了什麼樣子。
“好、好,小娘子想學什麼,婦人便說什麼,都依小娘子。”
任氏應口不迭,杜掌柜可不敢真讓傾囊相授,回頭再帶野了小娘子,在旁岔了一句:“天近晚,小娘子外出勞累了一日,先擺飯吧,用過暮食后好好歇一歇。”
“杜伯伯。”簪纓看向他,“有件事,我想向伯伯求證。”
“——十年前,大司馬可曾要帶我離京,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
“當年事……”杜掌柜有些意外,“小娘子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見簪纓搖頭,杜掌柜下意識向門外東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斟酌一番點點頭,“也好,小娘子既已離了皇宮,知道此事也沒什麼。”
任娘子聞言,自覺地闔門而退,簪纓便請杜掌柜座。閣里點上了明亮的燈燭,杜掌柜跽在席上回憶道:
“那日,衛郎君,哦,如今當稱大司馬了,在庾皇后的寢宮劃下一道槍痕后,并未直接離去,而是拐去玉燭殿抱上了小娘子你,在廷衛調之前,搶奔出宮門,跳上早已備好的馬車,徑向北城門去。是準備出了建康,便遁淮南不再回來。”
杜掌柜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因為當時在宮門接應的人,正是他。
當時衛覦與庾氏鬧得正兇,衛覦幾番來找他商談,道當年與唐夫人訂約的是衛氏,不是庾氏,傅家雌懦,一味依附東宮,如今簪纓無長輩做主,他便是簪纓最親的人,請求杜掌柜協助此事。
“十六向天作保,必待阿纓如嫡親子侄,無憂長大。日后或無錦玉饌,必有備致關懷。我生一世,此諾必踐。”
杜掌柜至今還記得年衛郎的這句誓言。于是他搖了。
是留小娘子在皇宮里,還是把年的小娘子給自己也還是個年的小郎君,是他做過最艱難的決定。
然而在杜防風的心深,更信任的一方,到底還是與東家有結義之誼的衛氏。
既然衛覦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懼被朝廷鞫罪也要帶走小太子妃,那他又為何不敢冒著被天家治罪的風險,為小娘子謀一條更自由的出路?
一切準備就緒,待馬車距城門口還有不到一里遠時,卻出了變故。
“……是我不肯走?”簪纓聽到這里,手心已攥出一層張的汗水。
杜掌柜笑意苦,“小娘子開始時還很乖巧,衛郎君給你備了墊軺車,你便乖乖地坐,他怕你害怕,自己也陪你坐在車里。還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頭白狼崽,小娘子不認得,也不知怕,喜地摟在懷挲。
“衛郎君還給小娘子買了飴霜糖人兒,小娘子吃得慢,那糖子啊,都滴到了白狼背上,再在小娘子手底下一團弄,雪白的鬃全都黏粘在一塊兒,那狼崽子嗚嗚地低,被衛郎君踹一下尾,便窩在那里不了,十分有靈。”
“結果快到城門時,小娘子像是忽有所,看著車窗外的黑夜,害怕起來,說要回家,要找太子殿下。”
若不是親耳聽聞,不會有人想到一個五歲孩子的聲音,可以凄啞到那種程度。不哭,也不鬧,只是是用一雙含著水的大眼睛著他們,一聲聲說,我要景煥哥哥。
那是一種哀求到靈魂里的眼神,仿佛沒了口中的景煥哥哥,就是沒了命。
衛覦哄不住,后頭軍追至,他不得已抱著換乘上馬,一手牢牢摟著的子,一手握飄纓長.槍,竟是決意要與衛軍兵械。
懵懂的小阿纓并不懂得這一切,聽到后傳來車的骨碌聲響,時年九歲的太子從車廂探出頭喊道:“阿纓!”
小阿纓回頭,目從驚懼泣變欣喜璨然,立時便扭子要蹦下馬去。
這一下險些把杜掌柜嚇得閉過氣去。
幸而衛覦抱得,他低頭,沒有錯過孩兒眼神中的變化。
刀戟加他不怕,雷霆罪責他也不怕,但孩視太子如卻視他如狼的反差,像烙針一樣刺在他心上。
那年孩五歲,他也只有十五,也只是個才與家中老父決裂,執意為胞姐復仇,在宮里捅出一個天大的窟窿,不容于世的年郎。
隨行衛的黃門侍郎帶來陛下口諭:衛郎君今日之忤逆作為,皇室可以不究,他可以離京,但要留下未來的太子妃。
衛覦充耳不聞,只垂眸看著小孩,問了三遍,“當真要回去?”
簪纓皆說是。
如果哭泣吵鬧,衛覦還有可能狠下心帶走。
可是小姑娘不哭,只是用那雙半含水半紅眼眶的眸子,哀哀地他,沒見過的人,不會理解那種眼神有多可怕。
仿佛已經失去哭泣的能力,卻依舊在哀傷。
年最終放下了。
……
另一廂,衛覦回到東殿。他支膝坐在行軍胡床,默然拎起案幾上的茶壺,給自己灌了半杯涼水。
已從親衛口中得知山下發生之事的徐寔,見主上臉不善,沉道:“將軍莫慮,傅娘子既下定決心與宮里徹底了斷,也算好事。”
“我知曉。”
徐寔問:“既如此,將軍為何不樂?”
衛覦住劍眉。因為他看得出,傅簪纓決絕如此,絕不是僅僅因為昨日太子與人在假山私會這一件事。
那份賬單,與其說與太子置氣,毋庸說針對的是整個皇宮,是對皇帝、對庾氏,皆有不滿。
“在宮里,過得不好。”
所以才不惜用這種決然的方式,與天家對峙。
當年在城門前,小孩哀求他的那種神,衛覦記憶猶新,當初依賴庾氏母子如命的小孩,如今卻離開得義無反顧,甚至不惜與之撕破臉皮。
如此,得是過的多不好。
可今日一整天,安安穩穩地待在他邊,只字不提宮中事。
都信賴地稱他為舅父,卻不向他訴苦。
“找人去查,”衛覦冷聲道,“查那些人到底對做了什麼。”
駐守軍府的權將手廷事,向來為天子所忌,徐寔看了眼大司馬的神,點頭,未曾反駁。而后又問:
“將軍既疼小娘子,為何一起出去的,不曾一同回來?”
軍師的眼睛若觀火,見這東南兩殿的主子白日一車出行,歸來時卻分道上山,便知在外有事發生。
衛覦不善地看了軍師一眼,過了良久才道:“太過純良,我怕吃虧,沒忍住說了幾句話,”擰起眉心,“把人惹惱了。”
徐寔長嘆一聲,他就知道會是如此。“主上啊,您當是訓兵嗎,還用之深責之切那一套。傅娘子是錦繡堆里將養出來的,莫說主上一句重話,就您一個眼鋒過去,營中將士誰不膽怯,何況是位滴滴的小娘子?”
“不是責,也沒兇。”衛覦沉的聲音里進一含糊。
只因純澈的眼眸一過來,總令他想起當年的那個小孩兒,,脆弱,卻又很是倔犟,不知輕重間,便難以把握其中的分寸了。
是植在他記憶里的肋,從小到大,他何曾拿有什麼辦法。
半晌,大司馬著指節悶聲問:“哄小輩,何如?”
徐寔還保留著昔日田間耕農時的習慣,雙手對著大袖,眨眨眼,“反正不應當送一頭狼作生辰禮,大將軍滿上京打聽打聽,哪有……”
眼見衛覦又要虎臉,徐寔忙改口:“據我所知,心結最好別過夜。”
見對面不言語,徐寔善解人意道:“傅娘子大抵還沒休息,不如我過去說項,請人過來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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