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鎮上去縣衙不遠,腳程快些,走上兩刻鐘也就到了。
樊長玉運氣好,上人也要去縣城,便搭了對方的牛車,到了縣衙時,衙役們也才剛上職。
向門口的守衛報了王捕頭的名諱,不消片刻就被人領著進了衙門后面的值房。
“……巡街遇上流民乞兒,通通帶回衙門大牢,眼瞅著年節就這幾天,眼睛都放亮點!”
里邊王捕頭似在訓話,樊長玉便沒貿然進去,在門外靜等。
王捕頭代完,眼角余瞥見候在門外的樊長玉,揚了揚手,捕快們便拿上衙門佩刀三三兩兩往外走,瞧著似去街上巡邏。
樊長玉這才進門道:“王叔今日瞧著頗忙,叨擾王叔了。”
外邊寒氣重,屋子里燃著炭盆,暖烘烘的,眼睫上很快就凝了一片霧氣。
王捕頭給倒了杯驅寒的姜茶道:“沒什麼忙不忙的,每年這幾日都這樣,不過今年大概是山賊太過猖狂,害了不人命,上邊對外鄉人查得嚴,沒有戶籍路引的,都抓進了大牢里,這兩日又在清查流民乞兒。”
樊長玉一聽,想到言正如今就沒戶籍,不由握了一雙凍得通紅的手。
王捕頭看似有難言之,問:“你今日來是為過戶你家中房地的事?”
樊長玉點頭。
王捕頭道:“我先前忘了與你說,樊大的狀紙已經遞上去了,司沒結案前,這房地不能轉戶。不過你也別擔心,你既已招贅,即便上了公堂,縣令大人也會把你爹娘留下的家產判給你的,只是麻煩些罷了。”
樊長玉未料到其中還有這樣復雜的流程。
想起自己昨晚朝院墻外潑的那盆水,問:“那若是對簿公堂那日,我大伯沒去呢?”
王捕頭看一眼道:“那狀紙就作廢了,并且此舉有無視律法擾公堂之嫌,得打他個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樊長玉頓時后悔,自己昨夜應該把那一缸冷水全潑墻外去的。
王捕頭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樊長玉輕咳一聲:“好奇問問。”
捧著熱騰騰的茶杯,指尖不自覺挲起杯壁:“還有一事,得請王叔幫忙。”
王捕頭道:“你只管說。”
樊長玉這才將謝征的世說了,“我夫婿上的銀錢和戶籍文書全山賊拿走了,眼下贅與我了,我想替他補辦個戶籍。”
王捕頭臉上的笑容便收了起來,半晌才道:“撞在這檔口,補辦戶籍還真不是件容易事。”
但等樊長玉和樊大對簿公堂,既說自己招贅,縣太爺肯定會問那贅婿是哪里人士,若無戶籍證明份,說不定那贅婿也得被抓進大牢。
到時候怕是房地沒了,夫婿還得遭難。
王捕頭在值房來回走了兩圈,最終狠狠一跺腳,對著樊長玉道:“你跟我來。”
管清平縣戶籍這一塊的主簿,是王捕頭好友,靠著這層關系,他才幫樊長玉補辦了夫婿的戶籍。
樊長玉對著王捕頭千恩萬謝,王捕頭卻只道:“莫要同外人說起就是了,不然我也沒好果子吃,當年你爹對我有過救命之恩,今日幫你,且算是還了你爹的恩吧……”
樊長玉連忙保證,“您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激還不及,又怎會上不把門去外邊胡說。”
王捕頭想起故人多有慨:“你爹真是個怪人,以他的手,當年完全可以進衙門做事,他非要去殺豬。”
樊長玉道:“我爹早些年在外邊走鏢,我娘一直擔驚怕的,我爹金盆洗手后,為了讓我娘放心,才只想做個穩當的營生。”
這些都是從前聽爹娘說的。
王捕頭也知道故友的子,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
樊長玉辭別王捕頭后,去胞妹最喜歡的那家糖果鋪子買了一包飴糖。
原本還想著,過戶房地后,賣掉鄉下幾畝地置換銀錢,能順道買些年貨回去,買豬和豬苗的錢也有了。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暫且過戶不了房地,眼下兜里僅有的,便是昨日前來喝喜酒的左鄰右舍隨的點份子錢,加起來還不到一兩。
樊長玉打算給言正買的補品自然也買不起了,但又不好空著個手回去,瞧見路邊小販在賣頭繩發帶之類的東西,便花了幾文錢給他買了條墨藍的發帶。
除了大婚那日,他幾乎沒束過發。
樊長玉猜測是沒有發帶的緣故,大婚的紅發帶平日里用又不合適,還是給他買一條吧。
樊長玉付錢時,前方一個衫襤褸的人疾步往這邊跑來,驚惶之中甚至撞倒了幾個攤位,追在他后的幾個差邊跑邊喊:“站住!”
那人哪敢停,繼續沒命地往前跑,幾個差也急步追了上去。
樊長玉本以為那人是犯了什麼事,邊上卻有人“嘖”了一聲:“都說新上任三把火,剛接手徽州的那位節度使不愧是魏家人,打著剿匪的旗號,又不派兵去圍剿那些山賊匪寇,反倒是把火燒到了北邊逃難來的流民上,這些背井離鄉逃難的流民何其無辜……”
原來那些差追的是流民,樊長玉想起王捕頭的話,心中不由有些怪異。
看了說話的人一眼,那人和他邊上幾個同伴穿的都是樣式一致的長衫,這衫子樊長玉也見宋硯穿過,那是縣學里統一的服飾,看樣子這幾人都是縣學里的書生。
那人的同伴冷嘲道:“魏氏父子只手遮天,皇權衰落,整個大胤朝,早就跟朽木一樣爛到子里了!眼下徽州兵權也落到了魏氏父子手中,依我看啊,這大胤朝改姓魏得了!”
樊長玉長這麼大雖然還沒出過清平縣,但也知曉他們口中的魏氏父子是何人。
當朝宰相魏嚴,十六年前承德太子親征死于錦州后,老皇帝也悲傷過度駕崩,他扶持帝上位,把持朝政十余載,如今大胤百姓都只知宰相,不知皇帝。
其子魏宣更是自比太子,手上不知沾了多忠臣良將的,說是惡貫滿盈亦不為過。
平民百姓只顧奔波生計,聽到的消息都是府特地放出來的,其中各種幕,還是這些要考取功名分析時局的讀書人知道的多些。
樊長玉不免豎起耳朵繼續聽。
先前說話的那書生道:“沒了武安侯鎮守西北大關,這天下還能太平多久都是個未知數,他魏嚴便是有那心,只怕也沒那膽往龍椅上坐!”
武安侯謝征的名號,在本朝也稱得上如雷貫耳,只不過風評褒貶不一。
他生父乃是當年隨承德太子親征錦州,萬箭穿心卻拄軍旗不倒,站著死去的護國大將軍謝臨山。
他舅舅則是權傾朝野了十余載的魏嚴。
這樣的世,本就已極爭議,偏偏他又是他舅舅養大的,朝臣們便都視他為魏黨。
謝征的手段,也的確鐵殘暴至極,跟他舅舅如出一轍。
他十七歲那年奪回錦州的名一戰,世人迄今提起都還膽寒不已,據聞他攻下錦州后屠城,連稚兒都不曾放過,麾下的八百親騎,甲胄全被鮮染紅,世人從此稱他那八百親騎為騎。
北厥人更是聽到他名號便聞風喪膽,自前朝便被北厥占了去的遼東十二郡,亦是他收回的。
憑著上的赫赫戰功,他弱冠之年便被封為武安侯。
以武安天下,歷朝歷代,得此封號的也僅他一人而已。
魏嚴手上就是有他這麼一把銳不可擋的刀,才能居宰相之位架空皇權,把持朝政至今。
朝臣們一面抨擊謝征是魏黨,一面又指著他鎮守疆域。
甚至有人斷言,他若駐守疆域,則天下可安;他若意在朝野,則乾坤將。
此刻樊長玉驟然聽到那書生說“沒了武安侯鎮守西北大關”,心中只覺奇怪,有人先一步問了出來:“武安侯怎了?”
那書生道:“你們還不知?崇州一戰后武安侯生死不明,不過他徽州的兵權都已魏宣接管了去,想來已是隕了。”
在場人不免一陣喧嘩,更多的是質疑那書生所言真假的。
世人皆憎武安侯乃魏嚴手中刀,也懼他視人命如草芥殺人如麻,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他乃大胤朝西北一柱。
這一柱折了,不知大胤朝中還有何人能頂起西北這片天。
書生被眾人七八舌質問得回不過來,負氣道:“你們若覺著我所言是假,那便自己打聽去,看西北是不是剛換了節度使!”
樊長玉聽了一耳朵的家國大事,回家路上都有些憂心忡忡的。
薊州挨著崇州,若是戰火蔓延到了薊州,帶著胞妹還不知往哪兒逃難去。
想到言正就是從崇州逃難過來的,樊長玉覺得自己回去了可以問問他,說不定他知曉一些關于武安侯在崇州戰場上的事。
崇州不過是一反王叛,怎地就讓大胤戰神都折在那兒了?
再轉個彎就要到巷子口了,上一名住在巷子里的婦人,熱絡打招呼:“陶嬸這是去買菜?”
夫人點了點頭,卻言又止,神瞧著頗有幾分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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